马车辘辘前行,两个婢女一左一右牵着商景徽的手走,商景徽不时回头看张原一眼,好象怕张原不跟上来,还时不时两只小手抓紧婢女的手借力缩腿一跳,然后“格格”直笑。
    那两个婢女起先见景徽小姐半路向着一个陌生男子叫哥哥,哭闹着要停车要下来,二婢都是很紧张,生怕闹出她们无法应付的事,这时见张原还只是个少年,又且温文尔雅,这才略略放心,其中一婢笑着对商景徽轻声道:“景徽小姐,你倒好好走路啊,这样会摔着的。”
    马车在钱肃王祠广场东南一角停下,一个婢女拉着商景徽不许她乱跑,另一个婢女凑着车窗听车中人吩咐,片刻后,那婢女过来问张原:“张公子是山阴状元第张肃之先生之孙吗?”
    张原道:“肃之先生是在下的族叔祖,在下张原张介子,是东张子弟。”
    那婢女“咦”的一声,问:“上月在觞涛园不是张公子你吗?”
    张原微笑道:“那日我也去了觞涛园,是陪我族兄张萼去的。”
    那婢女眼神奇怪地看了张原一眼,说声:“张公子请稍等。”又去马车边与车中人低语——
    商景徽拽着婢女靠近张原两步,仰着小脸问:“张公子哥哥这是要去哪里,赛社还没开始呢,你怎么就要走了?”
    张原道:“我在会稽王季重先生那里求学,早上从山阴过来,听着锣鼓热闹,就顺道过来看一看,怕先生责骂,所以要赶着去上学啊。”
    那个传话的婢女又过来了,这次是对商景徽说话:“景徽小姐,张公子要赶去读书了,不能迟到,迟到了先生会责罚的——”
    商景徽睁大亮晶晶的眸子问张原:“先生会用竹尺打你手心吗?”
    两个婢女“吃吃”的笑。
    张原笑道:“如果迟到好久那说不定就要打手心——景徽小姐好好看赛社祷神吧,我先走了,下次再会。”车里的肯定不是商澹然,商澹然知道他的名字,应该是景徽的母亲,这个就不好多说话了。
    传话的那个婢女生怕商景徽闹,弯腰劝道:“张公子再不走就会迟到很久了,婢子带你先去庙里看龙王好不好?”
    商景徽两道可爱的小眉毛微蹙,小嘴噘了噘,向张原摇摇手:“张公子哥哥快走吧,别迟到了,下次我还要出门的,记得等一下我哦。”六岁的小景徽难得出一次门,最近出来两次都遇到了张原,就以为只要出门就可见到张原。
    两个婢女忍着笑,牵着景徽小姐的手,看着张原主仆三人走远,一个婢女到车窗边禀道:“夫人,那位张公子走了。”
    车里坐着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娴雅妇人,这妇人便是商周祚之妻傅氏,是商景兰、商景徽二人的母亲,上月商澹然去贺氏觞涛园相亲,回来时傅氏问她张萼公子如何?商澹然道:“恶俗纨绔。”再问其他的就不肯说了,傅氏也就认为与山阴张氏联姻不成了,不料夜间景兰、景徽小姐妹二人在榻上嬉戏时,“咭咭格格”说什么张公子和姑姑下棋、张公子背着身子下棋、张公子哥哥说了笑话……
    傅氏好生奇怪,便盘问小姐妹二人,小景徽说得有点颠三倒四,九岁的商景兰说得很明白了,遇雨、下棋、渡船,不过没记住那张公子的名字,反正是山阴张氏的公子没错——
    这可把傅氏给弄糊涂了,小姑商澹然很鄙薄地说那张公子是恶俗纨绔,怎么又会与其对弈并且交谈,而且听这小姐妹说澹然姑姑那日在岛阁很快活,笑得直不起腰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第二天傅氏问商澹然是不是这就回绝山阴张氏的提亲,商澹然毫不犹豫地点头,傅氏试探道:“小妹啊,嫂子听小兰、小徽说——”
    商澹然俏脸霎时绯红,娇嗔道:“嫂嫂,小兰她们乱说的,嫂嫂赶紧回绝了那说媒的婆子吧。”
    傅氏就以为那张公子在与澹然下棋时有什么轻薄言语或举动,这才让澹然鄙薄的,悄悄去问景兰,景兰、景徽姐妹记性很好,景兰几乎把当日张公子与姑姑说的每一句话都对母亲说了,没什么轻薄言语啊,又问那张公子是不是长得好丑?也不是。
    还好老仆妇梁妈清楚当日之事,对太太说是有两个张公子,来相亲的那个张公子澹然小姐一看就不喜欢,岛阁上下棋的那个张公子澹然小姐似乎印象不错,却又不是来求亲的——
    傅氏心道:“原来如此,就不知那下棋的张公子订亲了没有?”悄悄托人打听了一下,张肃之先生有六个孙子,适龄的就只有张岱、张萼、张卓如三人,但张岱和张卓如已经订了亲,张岱赴乡试未回,难道澹然看上了张萼的堂弟张卓如,可人家已经订亲了啊。
    那以后傅氏再不提山阴张氏子弟的事,只是小景徽还老把那个张公子挂在嘴边,那个“骗你的”笑话总说不厌,不料今日带着景徽来看海龙王就被景徽看到这个张公子了,却原来不是西张子弟,而是东张的,傅氏当然是知道东张的家世远不如西张,与商氏官宦世家不太匹配,但方才听张原说在王季重先生那里求学,王季重是会稽名士、制艺名家,以前没听说收过学生,怎么就收下这个张原了?
    傅氏决定回去就让人打听一下这个张原的情况,夫君远在京城,小姑年已二八,再不订下亲事就晚了,这个必须她来操心,翁姑早逝,商澹然五岁起就由兄嫂抚养,长嫂如母,傅氏是把商澹然当女儿看待的,夫君更是宠这个小妹,澹然六岁缠足时受痛不过大哭,夫君在外听得不忍,恻然道:“罢了罢了,由她,缠足亦是一时习俗,唐宋女子大都不缠足,即本朝以来,江浙、岭南女子也多不缠足,正德以后江南女子缠足之风才愈演愈烈,不缠也罢。”
    商周祚一时不忍,小妹商澹然也就不缠足了,这就连带女儿商景兰也不缠足,而今商景徽六岁了,按说也该缠足了,小姑姑和姐姐不缠足,她哪还肯缠,这让傅氏很是无奈,差可安慰的是,澹然和小兰、小徽的足天生纤瘦,虽比那缠足的要大不少,但不至于六寸金莲吓死人,还能掩饰得过来——
    秋阳薰暖,钱肃王祠前广场的人越来越多,两座戏台的锣鼓敲得更起劲了,赛社快要开始了吧,商夫人傅氏从车窗里看着女儿景徽拉着婢女的手蹦蹦跳跳向一个堕民少女走去要买橘子吃,不禁微笑起来,心想:“若是缠足了,小徽哪里能跳得这么欢,唉,孩子缠足着实可怜,硬生生把足骨对折过来,我当年也不知哭过多少回!”
    小景徽过来了,一手一个艳红的山阴谢橘,笑容可掬道:“娘亲,那卖橘子的姐姐说不收我们钱。”
    景徽身后的那婢女用一个小篮子提了橘子过来,说道:“是啊太太,那堕民女子好奇怪,硬是不肯收钱——是不是看我们景徽小姐可爱?”
    商夫人笑了起来:“岂有此理,快去把钱给人家。”
    那婢女回头一望,说道:“走了,人多,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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