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后,穆敬岩、穆真真父女二人一起来了,穆敬岩用一根哨棒挑着两只绿头野鹜,这两只野鹜是他从萧山回来在西兴运河边的芦苇丛中抓到的,野鹜肉质鲜嫩,穆敬岩父女自己舍不得吃,就给张原家送来了。
    张母吕氏正在给张原缝制冬衣,张原已然发身长大,去年的冬衣眼见是短小穿不得了,见穆真真送来了两只野鹜,喜道:“天气凉了,张原读书辛苦,正想给他买只鸭子进补,这绿头野鹜比家养的鸭更好。”即命伊亭去吩咐翠姑,将一只野鹜用豆蔻、肉桂一起炖了,好给少爷补身子,又对穆真真道:“怎好生受你爹爹送的野鹜,伊亭,给真真五十文钱。”
    穆真真急得要哭了,跪下道:“太太若要算钱,婢子以后再不敢登门了,这些天来婢子没卖完的果子,太太不论好坏都买下,婢子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昨天还是半篓——”
    张母吕氏忙道:“好好好,你快起来,兔亭,扶真真起来。”不再提给野鹜钱的事,上下打量着穆真真,深秋天气凉了,这堕民少女还穿着草鞋,不冷吗,便问伊亭可有不穿的旧履找来给穆真真穿——
    伊亭去房里找了两双旧履出来,穆真真却穿不了,伊亭虽然也不裹足,而且年龄比穆真真还大了几岁,可穆真真的脚却更大,穆真真自幼都是赤脚走路,这两年才穿草履,单是每天跑一趟西兴运河码头就是二十多里路,这脚哪里小得了。
    穆真真见自己脚比伊亭姐的脚还大,不禁低下头去,很是自卑,江南富庶之地,裹足之风已经很普遍,女子大脚就表示身份低贱、缺少教养。
    张母吕氏笑道:“真真是有武艺的,自然要脚大,待我这冬衣缝好后,给你做一双青布履。”
    穆真真叫声:“太太——”眼泪汪汪不知该说什么好,这自幼丧母、饱受欺凌、一直苦惯了的女孩子,得了别人一点关爱就感激得只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报答。
    张母吕氏微笑道:“这没什么的,我也喜欢做这些,伊亭、兔亭她们的鞋子都是我做的,就是式样不甚新时,跟不上苏样哦。”
    小丫头兔亭出去了又进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递给穆真真道:“真真姐,你掉东西了。”
    穆真真一看,脸红了起来,这是她带来的小盘龙棍,来见张母吕氏就搁在了南楼廊阶上,兔亭却给她拿进来了。
    张母吕氏便问:“真真这是什么?”
    穆真真低声道:“小盘龙棍,少爷昨天说要看。”
    张母吕氏笑道:“这就是小盘龙棍啊,张原午饭时还说起了,他是要看你练小盘龙棍呢,你这去他那边吧,不用急着回去,你父女二人就在这里用晚饭。”
    穆真真想推辞又不知怎么说,已经生受张原母子很多恩惠了,推辞一餐晚饭会不会显得矫情?
    穆真真透过长窗向西楼那边望了望,说道:“少爷在听书,不好打扰吧。”
    张母吕氏道:“他现在上午听书,下午自己在书房里转圈琢磨八股文,我都担心他转晕了,你去让他歇一下也好。”
    穆真真答应一声,握着小盘龙棍出了南楼,站在天井边迟疑了一下,觉得这样子进去有些不尴不尬,便对跟出来的兔亭道:“兔亭,给少爷倒一杯茶来,让我端进去。”
    兔亭便到南楼下面的茶水间,拨开炭火,将茶壶烫了烫,很快用描金漆盘端出一杯茶来,穆真真将小盘龙棍倚在廊沿上,接过漆盘,端茶进到西楼书房,见少爷背对着门正飞快地翻书,口里还念念有词:“——未作破题,文章由我;既已破题,我由文章——”
    穆真真端着茶盏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生怕惊了少爷的思路,看着少爷要转身了才开口道:“少爷,茶来了。”
    张原“咦”的一声:“真真怎么是你,兔亭呢?”
    梳着两个免耳朵丫髻的小丫头应声闪到门边,叫了声“少爷”,手里抓着小盘龙棍,长的那截还在地上拖着。
    “哈,真真带双截——不,小盘龙棍带来了,很好,这就去后园演给我看看。”张原合上手中的那卷《皇明时文定》,今日上午范珍、吴庭为他读了《皇明时文定》的第一、第二卷,这二十卷《皇明时文定》精选了从洪武十七年至万历三十年这近二百年间的优秀八股文四百二十篇,并且每篇都附有精短的评语,选文侧重于嘉靖以后,嘉靖、隆庆、万历三朝的选文占全部篇目的三分之二,对科举应试具有很强的实用性和针对性,尤其是股文之后的评语,对张原帮助很大,待二十卷读完,对二百年来八股文体制演变已及体例和作法就能有清晰的了解了——
    开卷有益,心里欢喜,且休闲一会,劳逸结合方是久长之计。
    张原大步在前,穆真真握着小盘龙棍跟在后面,小丫头兔亭最喜看热闹,岂能错过,碎步跟着。
    三个人来到后园,武陵和小石头正从投醪河边拔了一些青草来喂白骡雪精,听说穆真真要耍练小盘龙棍,都是大喜,小石头飞跑着去叫他哥哥大石头也来看,这兄弟二人早就从武陵这里听说了穆真真打喇唬的事——
    穆真真脸儿红红,一长一短的小盘龙棍在手里绞来绞去,忸怩、拘束。
    张原鼓励她道:“武艺用来防身,惩恶扬善,这正是你的本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最欣赏有本事的人,真真,开练。”
    穆真真使劲点了下头,抿着唇,紧了紧扎腰的布带,反手握着小盘龙棍,身形瞬间一挺,含胸拨背,英姿飒爽,就象转眼间换了个人一般,那个卑微、羞涩的堕民少女没有了,代之是一个刚烈、锋利的灵魂——
    就听一声娇叱,棍影带着风声疾挥而出,好似流星赶月,棍梢竟掠到一丈开外,不待长棍勾回,手腕疾旋,又变向劈出,霎时间,双截棍盘旋飞舞,棍影如扇,棍风如啸,张原是瞧得眼花缭乱,这不是舞棍,每一下可都是实实在在的,被抽上一棍就得筋断骨折——
    张母吕氏也过来了,笑眯眯立在穿堂口看穆真真练棍,小院的石双父子三人和穆敬岩也从水井那边来到后园,穆敬岩向张原母子叉手唱诺,张原母子眼睛都盯着那一团翻翻滚滚的棍影,根本没注意到他。
    又是一声娇叱,那团棍影陡然消失,穆真真停止反手握着双截棍挺身直立,好似原地未动,只是额角微现薄汗,胸脯起伏着,腰扎得紧,显得胸有些大,这十四岁的堕民少女已是曲线玲珑、亭亭玉立。
    “好极!好极!”张原鼓掌大赞,热烈的眼神看得穆真真不好意思起来。
    张母吕氏问:“真真这样能打得了几个人?”
    这也正是武陵、兔亭和石头兄弟最关心的问题,一齐竖起耳朵——
    穆真真咬着嘴唇,望着爹爹。
    穆敬岩上前几步向张母吕氏叉手施礼,道:“真真胡乱练的,让太太见笑了。”
    张母吕氏道:“怎么会是乱练,这种两截棍子比一截的难练吧,真真舞弄了这么久也没打到自己一下,好生了得,说说,真真打得了几个人?”
    穆敬岩只好答道:“空手的话等闲四、五个汉子近不了身的,有小盘龙棍在手还能再多打几个。”
    小石头问:“能不能打十个?”
    穆敬岩笑。
    大石头道:“何止,真真姐这么厉害,我看二十个都能打。”
    张原听这小兄弟二人说话,不禁想起前日在觞涛园湖心岛遇见的商氏姑侄,那商景兰在此定要说“穆真真有万夫不当之勇”,小景徽眼睛会好奇地瞪得老大,商澹然呢,猜不出她会说什么?
    张原打算月底就去会稽向王思任求教制艺,不知能不能再遇商澹然,晚明风气虽然比前代活泼自由一些,女子游山游园的不少,但在会稽街上走一走就想遇到商澹然显然不现实,嗯,走着瞧吧,学八股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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