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略的动作僵了一下, 然后迅速转过头看向自己的身后,却没有更多的动作了。
    波赛顿靠在那个角落里, 看到沈略转过身来, 半张脸终于从黑暗中露了出来,一并扯出的是一个极其温和的笑容。
    沈略从来没有想过波赛顿会在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出现。
    她有些无措地转向举着枪随时准备射击的约翰:“约翰, 把枪放下。”
    约翰一时间也被波赛顿那颇有些迷惑人的笑容给骗到了, 随着沈略的这一句话,他终于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头来。
    约翰挑眉道:“为什么?”
    沈略试图想编出什么合适的理由,但是此时不论说什么都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还没有等到沈略回答, 约翰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同这个怪物,认识是吗?”
    沈略沉默着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 看着它在从波赛顿的方向移动到了自己的面前。约翰在末世之前是个地方俱乐部的射击教练, 每个月拿着足够的工薪过着足够的生活,除了他控制气流的异能,他的枪也是威慑旁人重要的力量。
    沈略尽量用着安抚的口气冲约翰说道:“听着,他没有恶意。”
    约翰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表情,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沈略,嘴角是一个冷硬的笑容:“你说没有恶意?”
    “那么就请你来说说吧, 女士,这船上的一切古怪, 都是谁做的?”
    他的口气嘲讽,依然没有了半点信任。
    波赛顿的动作未有变化,仍然盘踞在原处,用着他蹩脚的中文,向着沈略缓缓道:“跟我一起走。”
    约翰是听不懂的,他的目光转向了波赛顿,面上流露出了诧异警觉的神色。
    沈略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对着他说道:“波赛顿,停止这一切,放他们回船上吧。我替他们把船修好,他们会自行离开。”
    波赛顿没有更多的动作,他缓缓地垂下了头,像是一个落魄国王一般,那是沈略从未在他身上所见过的模样:“不是我,我无能为力——我说过的,他们不应该上船。”
    沈略也注意到了,他能说出的句子,越来越长了。凭借着人类婴儿学习语言的能力,也需要好几个月甚至一年。
    而波赛顿从与她朝夕相处时的不言不语,到了现在这个状态,仅仅用了十几天,他似乎有着极强的学习与模仿能力,她并不怀疑如果这样放任他下去,他能写出一本莎士比亚来。
    约翰因为那陌生的语言而感到压抑不已,有些无法忍受地用英文询问道:“我在问你话。”
    波赛顿自然也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的眼神轻蔑地撇过持枪的男人,用英文回答:“是她。”
    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将目光移动到了两人面前的那幅画上,画上拇菩匀擞愕钠渲幸徽帕成希透露出一种温柔的笑意,他想起了一些旧日过往一般,忽然微笑了起来。
    波赛顿的英文是流利的,他面上带着微笑地向着约翰,几乎算得上有些纡尊降贵地说话了:“她是我的母亲,她的名字叫恩诺斯。”
    沈略不知道他是从何处学习来的第二语言,因为学习一种语言,总归需要交流和听说的,但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头,波赛顿从来没有那样的机会。
    波赛顿看着约翰愈发难看的脸色,似乎有些满意地继续说道:“既然你的双脚已经踏在了血泊之中,索性让杀人的血淹没你的膝盖吧。*”
    他甚至用上了一种吟诵的强调,沈略站在一旁听着那诗篇一般的句子,每个单词之间似乎都暗藏着一柄利刃。
    约翰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他几乎是尖叫了起来:“闭嘴!”
    当子弹射出的时候,它奇迹一般地停止了,像是电影里面特意切出的慢镜头,缓缓地挪移到了她的眼前,直到彻底停止。
    沈略借着那手电筒的灯光,可以清晰地看见空气中漂浮的扬尘都停滞在了原处,在那浅黄色的光芒里一动不动,像是琥珀中的飞虫的翅膀彻底停止了扑动。
    约翰的神情依旧保持着那种悲愤与气恼,沈略后退了一步,波赛顿那条漂亮的鱼尾已经缠上了她的小腿。
    希腊神话中的命运女神是三位姐妹,并称恩诺斯。她们掌管过去,现在与未来,决定人的命运,也掌控神的命运。
    波赛顿微笑着看着她:“好了,母亲也认为,我们应当一起离开了。”
    沈略的心脏忽然狂跳了起来,她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触碰到了一些不该触碰的东西,科学禁区?算不上,因为这一点也不科学。
    她站在这里,便知道此时所有的其他的生命体都已经停止了一切活动,唯独她与波赛顿是例外。
    沈略轻声道:“放过他们吧。”
    波赛顿没有说话。
    沈略突然笑了起来:“为什么选我?”
    波赛顿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扯住了沈略的衣角。
    沈略本来憋在心中的话,忽然说不出来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理应同他们一样的。”
    我理应同他们一样,是可有可无的芸芸众生,是赛琳娜口中不可见光的鼠妇,不知春秋朝暮的蟪蛄与蜉蝣。
    如果天将降责,那么我应当同与他们同列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又为何要施以怜悯。
    波赛顿的手依然拉着她,没有放松的样子,沈略也没有挣开他的手的勇气。
    波赛顿抬起眼同她对视,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因为你是不同的。”
    他的目光一直望到了沈略的心口,扎进了沈略的心脏,教她心血倒流,不知所措。
    沈略不曾听过情话,所以现在也无从区分他的这句话究竟带着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沈略只能是微微垂下头,想伸手去拉开波赛顿的手。
    波赛顿却只是无声地将手握了上来。
    沈略犹豫一般地说道:“我不能同你走。”
    波赛顿忽然慌了神一般地抬起头来看她,他终于失却了对着旁人时的冷淡,又或许是对着沈略的笑容明媚。
    他微微皱眉,无从理解一般地询问道:“为什么?”
    他的手这样的冰凉。
    那温度与沈略的手掌相触,几乎要融进她温热的血液里,时刻提醒着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般。
    沈略从来是信任的,此刻也不例外。
    可她这个时候终于不能同他站在一起了。
    波赛顿的手攥得很紧,他的神色中透出了一种无力感,终于使他永远隔岸观火的模样鲜活了起来。
    他不解地发问:“你为什么要去帮他们呢?他们对你并不好——他们对你不如我好。”
    他甚至还学会了比较,学会了嫉妒。如果忽略他的外表,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地作为一个人类了。
    沈略站在原处,终于开口解释:“我想救他们啊,再卑劣的人命也是人命,更何况他们不过是一些普通人。”
    波赛顿却摇了摇头:“他们不普通,他们是……异能者。”他用着询问一般的口气说出了那个名词,看上去颇为艰难。
    他似乎有些气恼一般。
    沈略看着他的神情,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场徒劳的挣扎。
    而波赛顿在那一刻,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心理活动一般,他缓缓道:“你没有办法。”
    沈略在某一瞬间被直击了心灵,如果她再动摇一分,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离开了。
    而此刻的沈略似乎捉住了多年前的那一丝偏执疯狂,她看着波赛顿的眼睛回答:“我总有办法。”
    波赛顿的手随着她这样一句话,缓缓松开了手,那动作不像是放弃,反而像是随时要卷土重来一般。
    那兽类的目光终于显露无遗。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当你与兽类恶斗,警惕你不要也变成兽类。
    波赛顿与她拉开了一些距离后,忽然轻声说:“我一直知道。”
    “知道什么?”沈略微微皱起了眉头,她
    “知道就算你在他们中间格格不入,你也更愿意同他们一起。”
    “而不是我。”
    沈略听出了他言辞中的不甘心,也在同一时间注意到了他有些虚弱的模样:“波赛顿?”
    波赛顿没有理她,只是背过了身一下子消失在了黑暗中。
    沈略尽力追了上去,但是未能捕捉到他的片羽,她跑过凝固的时间与凝滞的空气,终于看见了船舱外头不能辨明方向的迷雾。
    沈略向着那无声静谧的黑暗的大声喊了起来:“波赛顿,你是海神吗?”
    没有一个声音回应她,一切都寂静得像世界伊始,归于混沌。
    短暂的沉默过后,忽然有浪涛涌起,浪花裹挟起雪白的泡沫,如同扇贝中潜藏的珍珠。
    那不是风浪不是激流,亦不是风暴来临的前兆,只是一朵送给她的浪花。
    第41章 特修斯悖论(3)
    那是来自深海的馈赠, 她少年时的活动范围不过车马穿行的钢铁丛林,与半面贫瘠如滩涂的海,真正的大海的面貌她从未见过, 但此时她确实见到了。
    那样的惊心动魄, 又是那样的灼耀动人。
    沈略还有一个问题没有问出口,她是想问的, 你为什么要卷起这滔天的洪水, 蔓延城市与山野,但是她问不出口。
    她知道他们之间必然将产生隔阂, 但是那也将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脚步声从沈略的身后传来, 沈略回过头去,看见举着枪寻来的约翰,约翰脸上的惊慌还未彻底消散, 站在甲板处向外看去,只能看见深绿色的雾气, 仿佛进入了什么深海禁区一般。
    他用最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沈略, 沈略冲他笑了笑:“我会帮你们的。”
    约翰皱起了眉头,用那种全然不信的眼光望着她:“你又为什么要帮我们?”
    “也许是因为你们偶尔的善意——管他呢,我不想看着你们就这么死掉了, 像是那个安德烈一样。”
    约翰听了她似是而非的回答,终于沉默了几秒, 然后突然问:“那条人鱼……”
    沈略轻声回答:“他没有恶意。”
    她无条件地相信波塞顿的话,相信波塞顿对她无所欺瞒。
    约翰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终于缓缓抛出了一个他在找来时在心里盘旋已久的问题:“他是来找你的?”
    沈略自动略过了这个问题, 实际上她并不想与旁人分享这些。她只是淡淡地回答道:“是与不是都不能救你们,他只是告诉了我,从你们登上这艘船开始,船上的诅咒就已经开始了。”
    约翰不屑地笑了笑:“诅咒?”
    沈略看着他:“我明白你是怎么想的,毕竟换成我,我也不大相信。我从小到大,都相信任何东西都能找出个能够解释的理由来,但是现在船上发生的事情似乎不能用我所学过的任何东西解决。”
    约翰本来与她隔着几步远,沈略猜他是有些排斥自己,如今他上前一步,脸上也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你刚才说想要救我们,那么你说说,你想怎么救我们?”
    这是有些突如其来的信任了。
    沈略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安,他的态度转变得太快了,但她只是微微笑了起来:“你有读了那本航海日志吗?”
    约翰愣了一下,有些含含糊糊地回答:“看了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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