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史是一个四十岁左右中年,身体瘦弱,眉宇间也没什么英气,反而是一脸愁容。
    显然典史压力很大,不能指望每一个典史都是江阴县那个逆天的人物,没有跑,说明海州典史已经很够种了。
    典史宋濂进了藏兵洞,负手冷冷的站在杨潮面前,虽然个头矮,却强装气势跟杨潮对视着。
    见此杨潮主动行礼。
    “见过宋大人!”
    张典史这才嗯了一声,算是回过礼了,大明文贵武贱,没想到海州城这里的做派比南京还严重。
    杨潮也不在意,请宋濂坐下。
    宋濂一坐下,立刻冷哼一声:“杨将军,你好大的胆子!”
    杨潮一笑:“本官胆子一向很大。”
    杨潮可不想在宋濂面前落了气势,文贵武贱那不是国法规定的,是长期斗争中,文官仗着权力,慢慢压倒武将的,后来明末大乱后,武将又开始慢慢压过文官,不过现在北京的崇祯皇帝还没有死,文官压制武将的情况还没有变。
    因此一般武将在官阶差不多甚至稍高一点的时候,见了文官都自称下官,甚至一个参将级的武将还会向七品左右的监军行跪礼,简直没有一点尊严。
    杨潮做不到,所以刚才主动行礼也不过拱拱手,称呼上也是平等的本官。
    宋濂当即哼了一声:“私自入城,你意欲何为?”
    杨潮针锋相对道:“大明军入大明城,何为私自入城?”
    宋濂道:“可你是客军!”
    杨潮道:“客军又如何,事急从权尔!”
    宋濂哼道:“事何急?从何权?”
    杨潮道:“虏兵攻城急,入城据守权!”
    宋濂吸了一口气,拉下脸来,左右看了看。
    杨潮会意,对章惇、李良道:“你俩先出去,我跟典史大人有些私房话要说。”
    两人立正,转身走了出去。
    两个亲兵整齐的步伐,让宋濂一直看着他们走出门口,这才扭头看向杨潮。
    宋濂盯了许久,才道:“杨潮本官不跟你绕圈子,也不跟你打马虎眼,你真有把握守城?”
    杨潮哼哼一笑:“宋大人你说呢?”
    宋濂深吸一口气:“那好。要是你能守住海州城,本官可以不计较你擅自入城的僭越之罪。如果你守不住的话——”
    说到这里,宋濂也说不下去了,要是守不住城,城破之日鸡犬不留,还用得着计较吗?
    杨潮冷眼看着这个书生,却也不知道这书生此时的心思,是在恐惧,还是在激烈,是抱了一死之心留下来,但是又发现杨潮这根救命稻草后的心态,还是一直很天真的认为海州不会有事。
    杨潮猜测大概是前者吧,大概这个文人想要殉节,才不跟高良明一起跑。
    “宋大人,本官想问你一个问题。”
    见到宋濂突然不说话了,杨潮才开口说道。
    宋濂道:“你讲。”
    杨潮道:“宋大人为何不跟高知州一起离开?”
    宋濂突然变色:“离开?是私逃吧!”
    接着竟然怒不可遏一般站起来,瞪着杨潮,似乎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杨潮笑道:“大敌当前,高知州一介文人,逃走也是情有可原的吗。”
    宋濂突然一指杨潮:“你!”
    他显得极为悲愤。
    杨潮笑道:“没准高知州有难言之隐,没准是为了海州呢,也许他是去求救兵了,也许他是想留着大有为之身,也许——”
    突然杨潮被宋濂猛然打断:“够了!”
    杨潮看着这个书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愤怒。
    宋濂手指着杨潮,带着剧烈的颤抖:“你,你,你!大胆匹夫,你竟敢羞辱高大人!”
    杨潮笑道:“我是在给高大人辩解,好找出一个逃过一刀的办法,可惜我实在想不出一条来。国法、道义都容不下他!”
    宋濂悲愤到了极点,反而产生出一种无力感,颓然的坐在了椅子上。
    杨潮说的,他何尝没有说过,奈何知州不听。
    就是他本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也想过要跑,可是脑子里的圣贤告诉他,死不是最可怕的,失节才是最可怕的,男人失节犹如女人失贞,从此天理难容。
    于是知州选择了走,典史选择了留,但是知州跟他都是读书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杨潮羞辱知州让宋濂感觉到自己也身为羞愤。
    “杨潮!我听过你的名头,我知道你有些旁门左道。”
    宋濂沉默了半晌,喝干了两大碗酒,这才开始说话,口气中满是决然。
    “噢,宋大人还听过在下,真是受宠若惊啊!”
    杨潮笑道。
    宋濂恨恨道:“杨潮你少得意。本官是江宁人士,去岁还在金陵守制,你的手段我听人谈过。”
    杨潮笑笑没说话,又给宋濂倒了一碗酒,他知道宋濂该说正事了。
    宋濂这次没喝酒,而是直勾勾的盯着杨潮的眼睛:“我要你告诉我,海州能守住!”
    杨潮笑道:“海州能守住!”
    宋濂叹口气,反倒无力了:“真能守住吗?”
    他呢喃道,再次喝了一碗酒。
    杨潮道:“那要看宋大人你了。”
    宋濂冷哼:“我?”
    杨潮这才认真说起来:“宋大人,虏兵虽有万人,但我有六百精兵,东海中所能抽调一千卫兵,辅以海州数千精壮,守城又有何难。虏兵久战,早已兵疲,绝不敢长围海州。不许多久,只需一月,虏兵必退!”
    “一月!”
    宋濂眼中的精光一闪。
    可是随即就暗淡下来。
    “坚守一月,谈何容易!”
    海州城可不是运河沿岸,虽然是产盐的富庶之地,可是并没有储粮的大库,常平仓里虽有米粮,可是管仓官等贪腐成性,并没有按照制度存储足够的粮草,现在存粮支持海州城十日都勉强,更不用说一月了,连粮食都没有,怎么坚守!
    宋濂的说法让杨潮也感到非常不妙,顿时有些惋惜自己蹬城时候,将从虏兵大营抢到的那些粮食都烧了,如果不烧,不敢说养活海州城,起码军粮足够支持了,不需要向百姓要粮了。
    但是杨潮可不死心,自己筹划了这么久,走到了这一步,是绝对不甘心就这么结束的。
    于是向宋濂道:“宋大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尽力一试,何以报君王,何以酬正义!”
    宋濂又干了一碗酒:“好!玉石俱焚,又有何惧!”
    说完一头趴在桌子上不动弹了。
    看到宋濂确实喝倒了,杨潮叹了口气,然后叫出钻在床下的姜阳和李瑞两人。
    拜托他们送宋濂回去。
    第二日杨潮去求见宋濂,这次宋濂一改昨日的颓废,文人的温文尔雅再次回到身上,哪怕是死也要保持一种君子的姿态,无论如何也要装出临危不惧的形象来。
    杨潮琢磨了一晚上,向宋濂提出了一系列意见,宋濂酒醒后似乎没有忘记喝酒时候的事情,当即就答应下来。
    接着杨潮派遣自己的亲兵,同时带着一千李瑞派来的精壮,第一时间奔赴海州各大粮铺,将粮铺全都查封起来,将里面的粮食全部登记造册。
    这些粮店和他们的仓库中,存储的粮食,也能让海州城撑十天。
    接着带人挨家挨户搜查各个大户,将大户家里的粮食全部征用,只给他们留下十天存粮。
    一时间海州城沸沸扬扬起来,甚至有几家大户纠结家丁负隅顽抗,却根本不是杨潮亲兵的对手,死了十多个人后,海州城的大户也放弃了抵抗。
    紧接着宋濂以海州州衙名义发布安民告示,告诉大家,今后限量购粮,每家可以以海州被围之前的价格购买三天口粮。
    之后杨潮一个个拜访各大粮铺掌柜,还有海州城中的大户人家。
    告诉粮商说,他们的存粮算是借的,城围解除后,官府会调粮来还上,希望各大粮商见谅。
    告诉大户,十天之后他们存粮吃完,如果海州还没有解围,他们可以跟普通百姓医院去粮店买粮,每次限购三天,保证他们一家老小温饱,至于征调他们的粮食,日后依然会还上。
    但是此时海州粮价高企,自从昨日虏兵上万人围城后,城里粮价一日间就涨了三倍,已经是一个月前的十倍了。
    很多大户都是高价买来的粮食,因此可谓损失很大,哪怕日后还上,他们依然损失很大,难怪很多人冒险对抗了。
    但是对抗显然失败,也没人觉得自己有成功的希望,杨潮的军队连虏兵都能杀,更何况他们呢,因此大户们也只能认命,不认命看看那十来家对抗的大户就是例子,此时他们还家家哭丧呢。
    粮商损失倒是不大,因为他们的粮食都是战前就囤积下来的,甚至不少粮商都是在听说北边虏兵入寇的消息后,就开始囤积了。
    日后官府还上粮商的粮食,他们损失的也不够是利润,顶多算是没有趁着战乱发财罢了,付出了机会成本而已,金钱上没损失。
    因此粮商的抵抗到不强烈,加上杨潮的盛名和官府的积威,那些粮商也只能就范,大明商人阶层从来没有跟官府对抗的习惯和底气,富可敌国的沈万三还不是被朱元璋流放,没有半点抵抗力。
    安民告示一出,加上各大粮铺外,都有杨潮的一两个士兵守护,还有衙役跟随,每日限量售粮,保证每家每户暂时能够按照便宜的价格购买口粮,绝大部分的普通百姓倒是有了实惠,一时间安稳下来。
    城内不出一天时间,就平稳了下来,让杨潮感觉到计划可行,官府存粮、粮商存粮和大户存粮,加起来差不多能维持海州城一个月的食用,但是杨潮杀了平民,几乎相当于劫掠了民财,还是让他这个后世来的人有些内疚。
    但是心里明白,已经到了玉石俱焚的时候,不采取一些特殊手段是渡不过去的,事急从权而已,城内的稳定也只是前提,还远不到松口气的时候,因为今天一天,城上的战斗就没有停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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