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九日黎明,曹万、刘孝全率残余诸军出鸡冠隘,转战至龙门,全军俱死。
    蒙古军事后,盘旋不去,搜战地三日。
    清理战场的蒙古兵慌张拖走尸体,洒上细沙,掩盖血迹,清出了条道路。他们干得这样急,是因为阔端已经走过来。
    两侧尸积如山,头顶鸟群盘聚,阔端眉头深锁,一点没有得胜的喜悦。这场仗赢得太过艰难,自己险些败绩。亏得宋军只有两万,若是五万、八万,自己五十万大军,只怕已不存了。
    “殿下!”塔海春风满面地跑来拜见,兴奋得好似老婆为他生了第一个儿子。元帅手捧一面大旗,献上道:“缴获曹友闻遍身胆大旗,特来献给殿下。”
    说完塔海抖手,大旗殿开。旗帜已残破,上边尽是血污窟窿,不过“遍身胆”三字依旧清晰有力。
    “恭喜殿下,全歼敌军!”身后陪同的阿阑萨满、按竺迩等人齐声恭贺。
    阔端抓握住旗杆,在声声贺喜声中,终于有了丝兴奋,手紧握而颤抖。
    “曹友闻人呢?”他问。
    塔海答不上来。
    “光有面旗帜有什么用?他人呢?”阔端不安。
    “回禀殿下。”按竺迩回答道,“曹友闻应是死了,有兵卒目击,他胸口中箭。”
    “只是看到中箭,没看到死吧?死了总有尸体,尸体在哪里?”
    “殿下稍安勿躁,战场尸体众多,兵卒正在全力搜寻。”
    “快找!赶快找!一定要找到!此人要是活着,我睡觉都不安稳!”
    阔端咆哮发脾气。
    “你确定得手了?”阿阑萨满低声问。
    按竺迩也低声答:“我亲自出手,还会有失吗?只不过当时火王星人在附近,我不敢闯入抢夺尸体。但既然宋军覆没于此,尸体跑不远的,应被宋人藏在某处,找找不难。”
    阿阑萨满低低“嗯”了一声,忽地,她高叫道:“两位那颜来了吗?”
    按竺迩抬头,见是孛尔台和火鲁赤走来,后面还跟着汪世显。
    “前夜睡得可好?”阔端问。有厌恶之色在脸上,却又强忍压抑,使得他表情扭曲,五官抽搐。
    “哪里睡得好。我等身上的旧伤,一到雨天就犯痛,雨水彻底干了才敢出门。谢殿下关心。”孛尔台答。
    阔端“哼”,这两日大战喋血,他们却好似无事般在帐里睡觉,真不知他们呆在军中干什么,不过既然是自己请来的,阔端只有认了。再看汪世显,这人也同样在大战中不见身影,阔端想拿他发泄一番,不过又想到汪世显新附之人,还要靠其拢络降臣人心,把他骂叛了,岂不自讨麻烦?所以憋屈地忍了回去。
    他扬了手中旗帜,“这是曹友闻的大旗,现已在我手了。”
    “恭喜殿下。”孛尔台、火鲁赤齐声道。
    汪世显看着旗帜尽头紧皱,缓缓躬身祝贺。
    阔端得意地把旗舞了舞,对汪世显道:“我本有意把曹友闻招入麾下,让你们继续友谊,但他没那意思,我数次招降不成,他一心与我死战,才有得今之下场。”
    汪世显再拜,却是不言。
    此时有下级将官到了附近,像有事禀报。阔端正与汪世显说话,塔海见状便走过去询问一二,将官说了一番,塔海大喜,立刻赶回。打断阔端话语,报喜了,“殿下!曹友闻的尸首找到了!”
    “在哪儿?”阔端也是一喜,什么都不管了。
    塔海招手,两名士兵抬着具以布裹着的尸体,到了阔端面前。再把布打开,露出尸体的脸。
    阔端看了眼,便道:“汪世显,你来认认。”
    “是。”汪世显遵命上前。
    听闻寻到曹友闻的尸体,汪世显心里已经咯噔一下,像是什么破碎了,也像是什么放下了。他看着尸体,书生脸庞上虽满是土与血,却掩不住生前的俊秀与高傲,汪世显看到此,眼中液体忍不住涌动。
    阔端催问究竟是不是。
    汪世显含泪道:“回殿下,确是曹友闻无错。”
    “好!”阔端爽声高喊,之前的焦虑忧愁一扫而空,他指了尸体,“把他砍成几块,丢给我的那几条大狗!它们还饿着的!”
    “殿下!”汪世显震惊。
    “怎么?不同意?”阔端对汪世显昂起下巴,“此人杀我十万将兵,把他喂狗,便宜了!”
    阔端话落,兵卒立即抬走尸身。
    “不可以!殿下不可以!允叔!允叔!”汪世显见求阔端不成,去追被抬走的曹友闻尸体。可追了几步,便被人拉住,那人力量不一般,汪世显挣脱不开。
    拉住他的人是按竺迩,“汪兄冷静,若被疑有二心,你的命就难保了。”按竺迩在他耳边低语,“已经是死人了,就让他去吧!虽然哀痛,对汪兄来说,恰好是个转机,从此你与宋人再无牵挂,可安心为自己前程谋划了。”
    汪世显在众人面前放声痛哭,阔端、阿阑无不鄙夷。
    事后回帐,汪世显要了好几壶酒,坐了地上痛饮,边饮边哭。儿子在旁劝说,甚至夺他的酒壶都不管用。
    “你小子懂什么!”汪世显训斥儿子道,“我汪世显投降仇雠,背叛友人,已是个不忠不义之徒。到最后,连朋友尸身都保不住,我这个元帅封来何用?”他推开儿子,抱壶痛灌。
    兴许是喝多了,他又把身子蜷缩成团,瑟瑟发抖。
    半醉半醒之间,无数画面浮现眼前。
    “曹友闻?就是那个单骑入天水的教授?挺有胆色。以后我就要与这个人打交道了?唉,他是个怎样的人?”
    “别乱碰!这是送给曹将军团的马!看你的样子,是这里的主簿吧?手像女人的一样,只怕拉不住这烈马,当心伤了你!还是快叫你们曹将军出来。什么?你问我是谁?”
    往事一幕幕浮现,烈马长鸣。
    “你……居然骑上去了?给我下来,不是你能骑的!哎哟!死马居然踢我!我也是你的主人,新主人还未出现,就不认人了?喂!再说一遍,这是送给你们曹友闻曹将军的马,不怕你们将军罢了你的职?你还笑?你竟敢骑走它!回来!”
    马蹄声哒哒远去,汪世显满脸是泪。
    “阿爹!阿爹!”汪德臣轻唤,摇醒汪世显,“孛尔台那颜来了。”
    “谁?”汪世显坐起来,擦去脸上泪痕,“孛尔台?”他难以置信。
    这个孛尔台,只是打过照面而已,汪世显根本没与他说过话,他居然来找自己,实在让他摸不着用意。没关联的人突然找上门,必不会是好事,汪世显这样想着,人已经进帐了。汪德臣识趣地外地站着去。
    “怎这样狼狈呢?”孛尔台披着件斗篷,神神秘秘。
    “让那颜见笑了。”汪世显苦涩地低头。
    “那就长话短说吧!我不便久留,曹友闻的尸体,我为你保下来了。”
    “什么?”汪世显惊得抬头,看着说话的人。
    “尸体我带来了,你把他莽了吧。”孛尔台说完就转身。
    “孛尔台那颜!”汪世显来不及站立,这么四肢撑在地面就喊,“为什么?为什么帮我做这些?”他还是难以想象,一个平日里连话都不与自己说一句的人,会突然伸出援手。
    “因为。”孛尔台顿了下步子和语气,“因为我在宋营也有个朋友。”话一说完,孛尔台丢下一脸震惊的汪世显,大步离去。
    汪世显与儿子上了山,就只他们父子二人,再加具尸体。此事要秘密,怕传出去了,惹得王子不喜。
    汪氏父子挖出个坑,把用布裹严实的尸体放了进去,再将泥土盖上。
    填着土,汪世显泪又流了下来,直到土坑填平,他坐在土堆旁已泣不成声。手掌压着新土,按出深深的手印。“允叔,今日匆忙,只得如此把你莽了。来日我必回来,再将你迁莽他处。”说着,垒了几块石头为记号。
    然后他又看看四周。“这棵树比起周围的更粗壮,远远就能看到,将来我便可凭它寻你。”他摸着树杆道。
    似乎有石头有树,还不保险,汪世显拔出匕首,在树上刻划。树皮木屑洒洒落了树根与汪世显的脚上,一刻钟后,他才收了匕首,抹去了泪,唤儿子该走了。
    汪德臣临走时回望,见树上有几十个字,竟是首诗:
    捲地胡尘可奈何,大旗风雨遮关河。
    荒林不辨将军树,隔岭空传壮士歌。
    深夜有人闻铁马,斜阳无事看金戈。
    汗流萧瑟英雄泪,流入岩山怨恨多!
    少年亦是声叹,跟上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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