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秀才发觉自己手抖得很厉害,他全身都在发抖。
    他是害怕了。
    陈轻手指在他掌心亲昵地抠了抠:“你……别怕。”
    荆秀呛咳了一下,差一点就哭出来了,说:“我没怕。”
    “好。”陈轻又摸摸他细长柔美如女儿家的眉毛,轻轻地说,“你很勇敢,一直都很勇敢。”
    小时候,你就敢一个人都不告诉,偷偷摸摸跑下山找父皇,要不是我在路上拦住你,当时就被山里的狼给叼走了。缘分啊,有时候就是那么没道理可讲。
    可惜啊,它就要尽了,她已经看到了这条路的终点。应该说,从她答应先皇要帮扶荆秀的时候,也许更早,从她从师父手里接过破雪令的时候,她就该知道结局了。
    破雪令主,应乱世之兆,择明主而随,江山定,令主亡。
    还是不甘心,还是太贪心呐。
    心里一声长叹,她努力睁大眼睛,逼回了眼底的泪意,同时也把眼前的人铭刻在心里,她对荆秀说:“你以后会更加勇敢。”
    “我不要!”
    陈轻微微一怔。
    荆秀望着她,一字一顿道:“我、不、要!”
    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如影随形的恐惧无处不在,像沉重的阴影裹挟着他,荆秀话都说得语无伦次:“再过一个月就举行登基大典了,到时候,我会带你一起上九龙台祭天,宣布你是楚国的国母,是我荆秀唯一的妻子。我说过,我说过的,将来我若能当上皇帝,便娶你作皇后的。你还记得吗?”
    陈轻笑了,说:“我记得。”
    “你答应吗?”她那时没有答应,荆秀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问,“此刻,我想娶你为妻,你答应吗?”
    “答应。”陈轻仍是笑,笑得那么好看,那么温柔,眉眼仿佛带着光。
    荆秀还是不安:“你别骗我。”
    “不骗你。”陈轻借着他的手臂,将自己上半身支起来,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吻,整个人都往他怀里缩了一下,“阿秀,这里好冷啊,你背我回屋吧。”
    荆秀捡起一旁的鞋子,蹲着给她穿上,然后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围在她身上,将她扶起来,趴在自己背上。
    “抱紧了,掉下去我可不负责。”
    陈轻手摸在他肩膀上,慢慢往下,环紧了他的脖子。他的肩膀还是那么单薄羸弱,却又那么坚强,扛得住江山,也护得住她。这副身躯,受过太多伤了,其中最深最重的伤都是她给的。
    一定很疼吧?可那些时候她都不在他身边,也不能在。
    外面的局势她了如指掌,自己必须离开,才能完成最后的使命,也放过他。
    她把脸稍微别开,不让泪水滴在荆秀脖子里。
    “我昨日就去看过你的吉服了,也是玄色的,和我的衮袍花纹一样,尺寸我一会让裁作过来量,再细细地改,还有一个月呢,不急。”
    “好。”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虽然还是有个别两个朝臣反对,但是大部分人都认为这是我的家事,他们没必要干涉,你安心在宫里等着。”
    “好。”她拍拍身下人的肩膀,荆秀顿住,陈轻方轻声道,“走慢一点。”
    “好,”荆秀望一眼还有不长距离的路,放慢了脚步,他眼睛里瞬时盈满了泪水,继续哑声道:“我想好了,以后这座宫殿就废弃不用了,你搬到我宫里去住,反正我只有你一个妻子,不会再娶旁的什么人。后宫这片就改成菜园子,花圃,等我下朝回来……”
    环住他脖子的那双手,静静地、慢慢地,松开了,有重量失去支撑,压在他肩膀上。
    荆秀深吸了口气,再忍不住,一滴泪,落进雪地里,哽咽着接上后面的话:“我们就在这里种种地,除除草,你说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近乎死寂的肃穆。
    手背倏地一热,又是一凉,垂目望去,是一滴黑色的血,从他背后、身上滴落、滴落、滴落,凝聚在指尖,渗进雪地里,回首望去,那里不知何时蔓延出星星点点、长长蜿蜒的一条,一直延伸到陈轻方才跌倒的地方。
    他像是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跪了下来,膝盖深深地埋进雪里,身后的人跟着倒下,荆秀才反应过来似的,惊恐地转身接住她,陈轻嘴角有黑色的血迹,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荆秀近乎漠然地望着怀里的人,好像忽然不认识了这个和他纠缠了半辈子的人似的,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的人怎么会是她呢?他茫然而有些无措地心想,不会是她的。
    他就这么呆呆地看了很久,很久,眼睛里的泪熬干,眼珠也熬红了。
    天上又下起了雪,寒风涌起,陈轻的嘴唇已经完全白了,手脚僵硬。
    荆秀抬起头,雪花落进眼睛,喉咙里这才发出一声短促的、不成形的呜咽,只这一声后,他再次张嘴,已经没有声音了,只是手指用力地攥紧了陈轻冰凉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霎时间,泪如雨下。
    原来人心真正悲痛到了极处,是发不出声音的。
    ……
    “卡,”秦翰林在监视器后面哭得稀里哗啦,再次坚定了回头要给编剧周一闻寄一箱刀片的想法,抹把眼泪做了一个深呼吸,才高声喊道,“过!”
    剧组所有人都没动,一个个哭成了泪人,有人的抱人,没人的抱包。
    监视器里,陆饮冰还抱着夏以桐,夏以桐睁开眼,满脸的眼泪,冰凉凉的,大部分是陆饮冰哭的,一小部分是她自己的,她用手给她擦了擦:“别哭了陆老师,我没死呢。”
    陆饮冰破涕为笑,拉起她的手,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
    摄影师把这段也录了下来,当作以后的花絮。
    “恭喜夏老师!顺利杀青!”
    剧组工作人员、制片组和导演组的人纷纷上来和夏以桐握手拥抱,感谢她六个月以来全心全意的拍摄,夏以桐刚才演戏哭了一场,现在又哭了一场。
    女孩儿们更是从头到尾眼泪就没停过。
    夏以桐一一谢过大家,并送上准备的礼物,到秦翰林这儿,秦翰林男儿泪也弹了一点儿出来,惯例不正经:“没什么说的,以后继续努力,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不然我就去你家门口哭。”
    夏以桐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秦翰林拍拍她的肩,声音沉下:“从一个导演的角度来看,你是一个真正的演员,别看轻自己,踏踏实实地走好每一步,总有你大放光彩的一天。”
    夏以桐认真地点点头。
    终于轮到了陆饮冰,陆饮冰在一边站着,看着她一个一个抱过去,还得说两句话,说不吃醋是不可能的,已经隐隐有了要发作的征兆。
    没有比这种时候更理所当然的了,夏以桐走过去,顺理成章,倾尽全身的力量给了陆饮冰一个大大的拥抱。
    陆饮冰浑身炸起一半的毛服帖地顺下来,回抱住了她。
    两人拥抱了三秒钟,分开。
    陆饮冰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夏以桐说:“准备电视剧的宣传。”
    陆饮冰问:“多久?”
    夏以桐实话实说:“要看安排,大概会持续到年后。”
    陆饮冰重新抱住她,在她颈窝里深吸了一口属于夏以桐的气息。
    “恭喜杀青,京城见。”
    第135章
    夏以桐杀青了,但是陆饮冰还没有,作为这部电影的一番,她还有两场戏没拍,一场是登基,一场则是数年后她在一个同样的大雪天,听见身后一声松雪坠地,猝然回头的一幕。
    后一场是她最后一场,因着天气,一并提前了,中午道具组、剧务组,还有导演组,甚至制片组,匆匆扒了两口饭,联手把场景布置好了,因为提前杀青,所以夏以桐在进入宣传期前,有三天的空档,留下来帮忙,陆饮冰那句“京城见”倒是说早了一些。
    今天的感觉很对秦翰林胃口,陆饮冰直接一镜过,连精雕细琢都不必。
    第二天的《登基大典》一幕,换了拍摄地点,布置繁琐,群演请来数百人,站满了片场,摇臂、航拍,能用得都用上了,力图把场面拍得震撼大气。
    当天下午四点,天色将暗未暗时,随着秦翰林最后一句“过。”
    《破雪》全剧,2016年7月7日至2017年1月9日,历经整整半年,正式宣告杀青。
    戏一杀青大家伙便跟车前往酒店,这场杀青宴准备得盛大豪华,主要演员和导演、主制片人一桌,制片人、投资商另一桌,其他人各自按照部门落座,或者关系好的,勾肩搭背随便坐哪儿,爱哪儿哪儿,今天不讲规矩。各式珍馐佳肴陆续上桌,色香味俱全,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陆饮冰和夏以桐回宾馆拿行李,推迟了一些时间到场,她们都是晚班飞机,只不过一个飞京城,一个飞h省省会。
    秦翰林今天可以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爱情事业再次双丰收。每天只能看着行走的狗粮的他,终于在杀青宴上和总制片兼出品人詹总聚首,可以说是非常地兴奋了。
    一见她俩远远地走过来,秦翰林就站了起来,喊“这儿这儿。”然后拉着西装革履的詹总也站了起来,生怕她俩看不似的。
    陆饮冰和夏以桐的位置挨在一起,依次落座。
    对了,圈内大名鼎鼎的刽子手编剧周一闻也来了,神龙再见首不见尾,该出场的时候还是应邀露了个脸。周一闻比夏以桐想象得要年轻很多,大概只有三十岁,或者不到?寸头,相貌平平,不戴眼镜,衬衣是灰色的,椅背上搭着一件同色的大衣,看着就是一个很低调的人。
    要不是陆饮冰和周一闻打招呼,夏以桐根本没发现他,只当是哪个制片人的家属了。
    周一闻在编剧圈成名至少有十年了,往前推算一下,他创作出第一部 大火的剧本时才二十来岁,更早或许还有,没被人发现罢了,夏以桐不由暗自咋舌,感慨圈子里真是卧虎藏龙。她若是没有机缘巧合进这个剧组,也结识不了这桌上这么多业界大牛。
    也跟着恭敬地喊了一声:“周大编。”
    周一闻淡淡点头:“嗯。”
    对她和对陆饮冰的态度都一样,疏离。
    夏以桐心道:看得出来是能写出来这样剧本的人。
    秦翰林大半辈子热衷于拆台,当即洪声道:“我说老周,你别装了,昨儿晚上我把录制的片段发给你看的时候,是谁哭得要抽抽过去了,还破口大骂一年前的自己怎么会写出这种剧本的?”他学周一闻讲话,“要不是我是编剧嘤,我铁定给自己寄一箱刀片。”
    周一闻眼角立时抽了抽。
    全桌人都在低头憋笑,有关系近一点的,更是直接开怀大笑,其中就包括秦翰林的爱人詹总。詹总多年来风度不减,笑起来还是那么迷人。
    秦翰林被自家老公晃了眼睛,冷静转头对周一闻道:“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我有证据的,你昨天发给我的聊天记录还有语音我全保存了。”
    周一闻咬牙道:“闭嘴!”
    秦翰林:“好的,我闭嘴了。”转头就对老公哭唧唧,“你看他凶我。”
    “不哭。”詹总拍了拍他的背,站起来,举起酒杯,看向周一闻,笑道,“林不懂事,我代他赔罪,先干为敬。”
    周一闻很给面子的也干了,牵牵嘴角:“没事,谁不知道他这尿性。”
    秦翰林抱着詹总的胳膊,眼睛环视着全桌人,下巴都快高过头顶了,看我老公帅吧,宠我吧,酒量好吧,你们没有吧,嫉妒吧,嫉妒也不给你们,哼。
    众人纷纷表示不吃他这狗粮并且朝他扔了一个白眼,甚至还有点想打人。
    陆饮冰和夏以桐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羡慕。明目张胆地秀同性爱人,这个圈子里,没有几对能像他们这样自由了。
    一开始大家还有些拘泥,不消十分钟,该客套的客套完了,酒热正酣,一桌子人什么制片、导演、演员的,吃得乱七八糟喝得乱七八糟也聊得乱七八糟,詹总作为总制片兼出品人只是在一开始发表了一下对于演职及工作人员的感谢,辛苦大家,以后有机会继续精诚合作,毕竟谁都知道他做电影产业是为什么。秦翰林话痨,一喝酒话更多了,詹总喂给他的菜都没时间张嘴吃,人更是随和,有其他桌的人拉他过去合影,笑眯眯地就去了,去之前大叫了一声:“周一闻,你先别跑,我还有礼物送给你!”
    周一闻迈出去一半的脚非但没有收回来,另一只脚更是咻的出去,屁股连带着离开了座椅,提起衣服就要跑。
    “詹谈,拦住他!”
    詹总动作极快,长手长脚两步赶上,把周一闻给怼了回去,笑面虎一样:“给我个面子啊,周大编,好歹把饭吃完了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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