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过后,三少主这才带领着诸人参观整个宗祠。那宗祠前有一方石碑,上面记录了一段这样的故事:
    在大陆的极北之地,有一片美丽的淡水湖。古时称北溟,汉时称北海。海边的主人名叫苏武,匈奴人习惯称他为“苏神仙”。当年苏武奉命出使匈奴,因遭奸臣谗言构陷,被匈奴大单于关入地穴之中,一个月仍安然无事。苏武不忍受辱,本欲引刀自尽,却意外保存了性命。由此,匈奴人皆敬其为天神,有不死之身。单于无奈,便将他迁至北海,成了这北海的一个牧民。
    匈奴右校王李陵每年都会来一次北海,看望他当年的这位老朋友。每次到时他都会大声地唤:“子卿,小弟又来陪你下棋了。”可这一次,他却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声音。之所以说是异样,因为这里从来没有除苏武以外的任何人。
    “你终于还是找来了这里。”这是苏武的声音。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世上所有人,我本就不应该再活在这个世上,我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可是,我舍不得你。子卿,再看看我好吗?难道你连看也不愿再看我一眼吗?”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李陵从来没听到过。
    然后,又是苏武的叹息,“人生如朝露,何必自苦如此?自迁来北海后,我已不问世事很久了。看一眼又如何,不看一眼又如何,逝去的,便都已经逝去。你走吧,你还有该做的事,不该来到这里。”
    女人也叹道:“我来了这里,就不可能再回得去。离了这里,你应该知道我的命。不过我不后悔,我来只是想告诉子卿,巫蛊之祸,卫皇后和太子刘据被灭了满门,他们唯一的骨血只剩一个叫刘病已的男婴。如今朝廷动荡,自顾无暇,子卿,这一次真的应该由你出山的。”
    谁知苏武却哈哈大笑道:“我失败了一生,哪还有出山的可能。不用太过担忧,大汉的国运未衰,会有人出来解决所有的问题。”
    在这笑声中,李陵已经现身出来。于是,他看到了苏武那略显沧桑、却仍然俊郎的面庞。常听人说,这个男人文可安邦、武能定国,可就是因为一次无奈的选择,他错过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从此,他只能将自己的名字,留在浩瀚的青史之内。
    而在他身后,是一个身着西域服饰的女人。女人样貌很美,且精心装扮,尤其她脖颈上戴的一个翠绿色的竹蜻蜓,更增添了许多可爱气息。李陵的出现,她只是略作惊讶,便重又回复镇定。很明显,她是个地位极高、且富有心计的女人。
    女人在李陵出现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今天来得有些多余。所以,她只是对李陵微微欠一欠身,然后飘然而去,没有再说一句话。
    反倒是李陵,他似乎从来都很开心。即使苏武已经叹了很长时间的气,他也毫不在乎,只是随意地看着女人的背影,半带戏谑地问:“这西域女子长得真好看,你以前的小君?”
    苏武刚才还在深沉当中,被李陵一逗,也不自禁地乐了,笑道:“你这竖子就这一张臭嘴,里面没个干净话。这个女人貌美之至,当年在长安时被多少世家子弟追捧,难道你小子没有?”
    李陵闻言,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也深沉起来:“我追与不追又能如何,解忧公主可看不上我这一个降将。她的眼光不凡,这世上也只有你苏子卿值得她这样爱。”
    苏武听他如此说,便不再答他,只是在口中念着什么。半晌,却听他吟道:
    径万里兮度沙幕,
    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
    士众灭兮名已颓。
    吟毕,苏武忽然一声笑:“算了,还是下棋吧。”
    李陵听到他吟的诗,便也淡定起来,“这一回,我是不会让你的。”
    “你这臭小子只会逞嘴上工夫,去年是谁输了还赖账的?”说话时,苏武已转身去拿他的棋盘。
    ……
    居延泽是在汉武帝元狩二年经略西域时攻占的。从这里再往南,要穿越整个戈壁和沙漠,才能到达长城。这是一段极其艰难的旅程,茫茫的戈壁,荒无人烟,那些为利奔波的商贾,有多少葬身于这片戈壁之中已无人知晓。
    苏武北海牧羊十九年,归汉时走的正是居延泽这条路。一路护送他归汉的,只有那个叫李陵的人,虽然这个人再也回不到他的故土。
    一群人刚到居延泽,便碰到一个商贩小声而神秘地问道:“西域货要吗?保证是整个西域地区品质最上乘的。质优价廉,如假包换。”
    苏武大奇,回头看向那商贩,道:“你有什么货?”
    商贩拿出一个竹蜻蜓来,阴笑道:“这个要吗?”
    这个东西拿出来,立即让苏武激动了。苏武似有些失去理智地冲过去拉住那人的膀子,急问道:“你在哪里见过这个?”
    商贩被苏武晃得有些木然,不知所谓地道:“在西边的敦煌郡。敦煌郡有一个叫‘月牙泉’的地方,那里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女医者,医术无比高超。我有一回被沙漠中的毒蝎子伤了,多亏她救治,不然我就没命了。那女医者没别的特征,就是在脖子上挂一个竹蜻蜓。女医者对我说,如果以后见到一个叫苏武的男人,就把这个竹蜻蜓给他。”
    苏武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他当即请那商贩带他去敦煌。
    敦煌这一段沙漠,是整个塞外最难行走的道路。即使是上好的马匹,行走起来也十分吃力。经过了漫长的征程,他们终于来到了汉朝最西边的郡国,敦煌郡。
    可是,敦煌郡的情形却出乎大家的意料。据商贩说,这里因为是出塞的最后一站,平素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可此时,敦煌郡却如此冷清,这说明汉朝的国策在改变,很可能这是要向西域用兵的前兆。
    苏武开始不安起来,他立刻跑去那月牙泉。可他真的到来这里时,他绝望了。
    月牙泉所在的鸣沙山,自孝武帝以来,是往来商贩、文人墨客时常光顾的一道著名风景,有“月泉晓彻”之誉,孝武帝还在这里得了一匹天马。这里不仅有村落、有客栈,也有四时吆喝的商贾。然而此刻,这里却像被洗劫过一样,空空荡荡。女医者的医馆里,一个人也没有,干干净净,说明女医者早已经离开此地。
    苏武不知所措,他近乎是下意识地,转身便奔向了城郊的鸣沙山,将李陵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几十丈高的黄沙堆成的沙山,苏武几乎没有换气便跑上了山顶,他想要在那里向天呼喊。
    “啊!”这一声唤,仿佛将苏武满腔的苦闷全都激发出来,他就这样对着上天疯狂地吼了起来。这是撕心裂肺的吼,他感觉自己快要把灵魂都吼出了窍。吼完的那一刻,苏武仿佛虚脱了一般,直挺挺地便倒了下去。
    很久之后,苏武渐渐清醒过来。他正倚在李陵的背上。
    苏武感觉到了李陵的不安,忙问道:“我刚才是不是很吓人?”
    李陵笑呵呵地道:“这黄沙漫天、遮云蔽日的鸣沙山看起来的确是一个让人伤心的地方。”
    “是啊。”苏武坐在黄沙里,看着远方幽幽地道。
    伤感了一阵,他这才反应过来李陵说这话的意思,人生就是这般无常,一切计划好的事,都会因战争而改变,不能全由自己的意志所左右。
    苏武又是一番怆然,感慨着战争的无情和人事的变迁,终于下定决心,离了敦煌,往汉都长安而去。
    ……
    石碑上关于苏武和解忧公主的故事到这里便再看不清了,后来的故事只能从史书上的简略记载窥见。
    苏武归汉后任典属国,职权便是与西域各国打交道。他派遣了自己的手下常惠赴西域,一生保护解忧公主。解忧公主一生都没有忘记那个叫苏武的男人,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年,宣帝刘病已才同意她归汉。然而,当解忧公主归汉之时,苏武早已过世多年,两人始终没能再见一面。
    众人看到此处,无不动容。当年大汉开疆拓土,为后世留下河西走廊这样一方宝地,也让汉文化在这里有了保留和传承,而中间穿插的,正是这般凄凉委婉的故事。
    三少主道:“这碑已有不少年份,风吹日晒,下面的内容已看不清了。原本这下面还附有一首诗,如今也已没有了迹象。要不,主母写首新诗吧?让二叔去重新刻一块碑,也好让后人祭奠。”
    林儿道:“我不通辞韵,如何写得了。子云才高八斗,他写最合适。”
    谁知陈庆之摆手道:“不成不成,还是主母你写比较好。辞韵这些东西都是虚的,只要写出一个‘情’字,也就够了。”
    林儿想了想,黯然道:“也罢,亏得苏武和解忧公主这样一段凄美的故事,我也不能辜负了她。”于是也不再推辞,便悠悠地吟道:
    风,更冷了;愁,却淡了;
    碧血孤玉,爱,已尽了。
    古墓偎着残阳,蝶儿聆听天香。
    盈盈霜华,是泪吧?毕竟,她哭了。
    歌依然,大漠深处的飞星在流浪;
    情难逝,天山的小鹿何处寻她唇吻的芬芳。
    只有那枚竹蜻蜓能证明她的故事了。
    记住她吧,
    也许,那是她唯一的回忆。
    吟到情深处,众女无不潸然泪下,漂女更是哭得稀里哗啦,连陈庆之也顿感鼻酸。
    感伤了一阵,林儿忽然坚定地道:“人生无常,又有什么办法。也只有好好地活着、和爱的人相守,才是最美好的。我现在终于理解阿兄给我们家取名‘识乐斋’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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