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国主杨难当已从后面出来。座中众人只闻脚步声便纷纷站起,檀羽见状,也只得站起身来,抬眼略一瞥,不禁一番讶然。那杨难当并无想像中大腹便便的官式模样,而是相当的精干。最奇特是他的服饰和发式。自魏晋盛行玄学以来,汉人常见的官人闲装多流行宽衣博带、羽扇纶巾。仇池国中虽羌人居多,但早已汉化,服饰习惯上也与汉人无明显区别。可杨难当穿的竟是紧身胡衣,头戴高冠,全无汉人气质。
    陈庆之自然明白他的惊讶,说道:“后面还有令你吃惊的呢。”檀羽知他说的是实情,便即收敛住表情,沉心应对。
    杨难当目光看向檀羽,脸露一丝难察的表情,方才朗声说道:“檀公子是名门弟子,寡人相请再四方请动公子,你们今天可要抓住机会好好向檀公子请教。”众人齐答声“是”,才纷纷坐下。
    杨难当拿起面前酒杯啜了一口,道:“飞龙,你给檀公子介绍下我们的人。”坐檀羽对面一个中年儒生便站起身来,向檀羽介绍道:“在下司马飞龙,檀公子有礼。”檀羽知道,此人正是林儿她们从侯家堡密信中得知的“司马兄”,只是微一拱手,道声“失敬”。司马飞龙随即将座中之人一一介绍。
    “这位卢遐卢先生,乃是北朝司徒崔浩之婿。范晔范蔚宗,南朝治史大家,《后汉书》就是由他编成。赵温赵思恭,北朝皇帝侍读赵逸的兄长,治书大家,姚秦时为天水太守,现为国主府中司马。扬晚,南朝客商。李欣,他可是檀公子的族人啊,赵郡李氏后人。班孟、黄卢二位神仙是静轮宫的道长。沮渠唐儿和沮渠董来兄弟,是伊吾城四大护法之一,合称双龙手。跋陀罗尊者,汉名觉贤法师,西域的高僧。龙兄和赵兄,檀公子已经见过。还有阚伯周法师,是公子的老熟人了。”
    这中间,觉贤自然就是他在太原比试时见过、许穆之请来的那位裁判;扬晚则正是那天林儿在司马道寿的典质行见的那位,后来典质行被赶出汉中,正是拜他所赐;李欣常在平城活动,檀羽却未得一晤。唯坐在最角落不起眼位子的阚伯周向檀羽投来一道如剑的眼神。檀羽知他心怀怨恨,也不理会,只是颔首见礼。
    陈庆之小声道:“怎么样,不是文坛豪宗、就是武林巨侠,这阵势够唬人吧?”
    檀羽表面上镇定,隐隐也觉得,今天这关果然难过了。
    司马飞龙介绍完,向座中群英一挥手,朗声道:“诸位请吧?”
    这时赵温站起身来抢先发难道:“檀公子可知在下是从何处举的孝廉乎?”檀羽拱手道:“正要请教。”“我本是从赵郡出仕。”“哦……”“你不问我在北朝出仕却为何没有在北朝任官?”“想必兄视名利如草芥。”“哈!哈哈哈……”他竟不怒反笑起来。
    檀羽岂会不知他的意思,他既是在赵郡出仕为官,而自己六年前就到了赵郡,与各方诸人均很熟络,可自己却未曾听说过这人,那么他出仕至少也有六年以上的年头了,按照正常的官员升迁速度,他现下至少应是一州的刺史、别驾之任。想必是自己当年的一个心蛊之计,让赵郡许多人被清理出仕途,这个赵温可能就是其中之一。至于他是如何逃到仇池做了司马,中间怕是还有一段艰辛的故事了。
    檀羽没想到一上来就是以此为题,直逼其要害,只得勉强反讥道:“看样子这位赵司马的心蛊之毒还未拔除干净。如若需要,在下可助你一臂之力。”赵温怒不可遏:“你……”却被旁边站起的觉贤拉住,道:“赵兄且勿动怒,待贫僧会会此人。”
    觉贤双手合什,道:“无量寿佛。檀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法师有礼。”
    “上回在河东,公子仅凭一番胡搅蛮缠,就令天师道门人溃败的场景,贫僧仍是历历在目啊。”
    檀羽却故作不知地道:“天师道?就是太原天师观所见,让很多人像动物一样相交的那个天师道?”他知道今天要独战这么多人,最重要的就是多攻击对方的弱点,而不能露出自己的破绽,所以他一上来就先谎作不知,来迷惑对手。
    谁知那觉贤远比赵温要沉静得多,听檀羽的话,并不发作,反而笑道:“正是那个天师道。能够公开行男女之事,说明他们已经洗净了羞耻心,真正把自己的同伴当成了自己。试想,谁会看着自己的裸体而感到羞愧呢?荀子说,人之所以成为人,是因为‘人能群’,‘人能群’才使人成为了天地的主宰。而要做到‘人能群’,当然首先就是要放弃羞耻心,全身赤诚地面对自己的同胞,所以天师道的主张,贫僧以为相当精到。恰恰相反,如若人人都像檀公子这样去残害自己的同胞,人怕是早就败于禽兽了。”说罢一阵冷笑。
    檀羽见他一笑,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自己本不想露出破绽给对方,可对方对自己是如此熟悉,一上来就用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办法,直打自己要害。在汉中诗会时,他就是用这句“人能群”对付高长恭的,此时一上来就被这觉贤用同样招数击中。他就像胸口中了一记闷拳一样,五藏六腑都翻滚起来,说不出的难受。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席中诸人,一开始就如此难缠,后面还有那么多人虎视眈眈,自己已是深陷重围、孤立无援。想到这里,他的心已经凉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群英中沮渠唐儿眼光最是毒辣,一下就看出了檀羽心中已显出败退之象,适时站起来补充道:“法师所言不确,檀公子其实是深得我辈精髓,以强凌弱、痛打落水犬。”
    觉贤道:“此话怎讲?”
    沮渠唐儿道:“当年的赵郡,上有李顺、李孝伯,下有号称赵郡四少的统率第一源贺、武艺第一李均、谋略第一李真奴、财富第一郑羲。李均身死,赵郡的少年谁不想攀上这高枝,从此飞黄腾达?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位置竟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子抢去。我不得不佩服檀公子的心机谋略当真是天下罕有啊。就凭一个心蛊谎言,骗取了所有人的信任。”
    “至诚之道,非至圣不能知。至圣之德,非至诚不能为。”旁边范晔摇头晃脑地说着,他这一代治史大家,对儒学经典自有自己的阐发,“赵李诸人都不过是棋子而已,檀公子骗骗他们,有何不可?你们看结果不是很好吗,檀公子从此成了赵郡四少之一。什么‘至诚’,什么‘至德’,不过都是骗人的鬼话。‘天与不取,反受其殃’,这一点上我和诸君不同,我支持檀公子的做法。”说着他脸上露出一阵笑意,那笑意在檀羽看来竟如此渗人。
    檀羽被这连串的讥语、嘲讽攻击得毫无还手之力。刚才被觉贤一招击中后,对方这几句话,就像一套组合拳,招招打到檀羽身上。檀羽羸弱的身体,如何扛得住这样的打击,立即就显出了崩溃的迹象。而范晔这种天下顶尖的学者,更是用一个大招直接要了他的命。
    他此刻只感头如炸裂了一般,脑中不断地回响着“唯天下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这些话。
    这不是自己一直奉行不悖的真理吗?可自己又何时为自己当年撒下的弥天大谎有过一丝的内疚呢?既然没有内疚,自己所奉行的“至诚”之道又是什么呢?
    短短几个问题,让各种不安、自责纷至沓来,令他喘不过一口气,心思陷入了极大的迷乱,他一时挣扎着,竟无论如何也脱不出来。此时,他已近疯狂。
    混乱中,他仿佛回到了六年前那个春天,回到了陇西帮初见李灵时的场景。那时候,李灵听他的建议,一个个询问属下,言语中充满了赤诚。记得他还向稚媛埋怨李灵为何不会说谎。那时固然是自己涉猎儒家经典尚不深入,可这不也说明自己的本性并非至诚吗?这岂不与人性本善的儒学大相径庭吗?那么自己深信不疑的儒学,岂不是错了吗?
    檀羽心思越陷越深,不自觉便要走火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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