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
    压抑了数日的悲痛在清晨鸡鸣之前就爆发了,哀伤沮丧的气氛狠狠蹂lin着这个小小的村庄。痛失亲人的罗村百姓在这一天为永不能再见的家人集体发丧。
    向祖坟进发的山路排成了长长的队伍,白色的灵幡在晨风中微微抖动,人们或嚎哭或低泣,甚至无暇摘去飞扬中落在身上的纸钱。
    十二个灵柩的最后,是一口薄棺,由四个表情严肃的男人合力抬着,他们在山路上的一个岔路口脱离了队伍。
    一路上,女道师初一只默默无语的走着。下了岔路,抬棺的中年汉子罗宏林对她说道:“小师父,下面就由你带路了。”
    “嗯……”初一应着,牵起灰褐色的小毛驴绕到棺椁之前。这头小驴本是灵犀子的坐骑,方便行走江湖驮物乘坐,现在便顺理成章的归了初一了。
    小灰驴背上搭着两个包裹结成的褡裢,一边装着够吃三四天的食物,另一边则装了灵犀子的遗物。初一还没有打开过那个包裹,她想呆会到了墓冢,便把那些遗物跟师父一起下葬。
    一行五人在山中又行进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前日初一为灵犀子选好的墓址。
    尽管太阳已经全然升起,天气也风和日丽的很舒服,但初一还是觉得那个新挖的穴坑就像等待吞噬师父遗骸的幽洞,森森散发着让人窒息的恐惧。
    “就是这里,四位乡亲辛苦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初一说着,从荷包中拿出一两银子以示感谢。
    四人以为灵犀子因水妖而亡,也算是为他们村子牺牲了性命,不肯收下。初一却心有愧疚,执意要给,于是那四人推辞一番,也就收下了。
    罗宏林将银子放入腰间,拿出小锤和长钉,对初一说道:“小师父若是没有什么交代,我等便要给令师封棺下葬了。”
    初一闻言,上前将小灰驴身上的包裹取下,转身道:“罗大叔还请稍等片刻,这里有些师父平日常用的物件,我想把它们放在棺木里跟师父一同下葬。”
    “小师父请便。”四人退到一旁。
    初一端着包裹,走近棺前。看着这口漆黑的木棺,竟有股抑制不住想哭的冲动。毕竟她对灵犀子恨不起来,就算灵犀子真的做了那些不可原谅的事,这么多年来,她与灵犀子之间的师徒情谊却依然历历在目。
    [如果没有师父,我大概就死在了那场祸事中吧……]
    这样想着,初一用力将眉毛扬了扬,忍回就要滴落的眼泪,深呼吸一口气后,抬手用力推开了棺盖。
    棺中,灵犀子还穿着平素常着的道袍。只是他因被水妖吸干周身血液,炼成人丹而亡,所以,遗骸变得十分恐怖骇人。
    原本五十盛年,身材魁梧的灵犀子,此刻看起来就像是被病魔消耗了所有精气一样枯瘦如柴,仅有枯萎的皮肉包覆在骨骼上,俨然如风烛残年的老人模样。
    初一几乎不忍多看,她从包裹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物件,准备放在灵犀子合抱在胸部的手边,念道:“师父,这是你的罗盘。”
    当她把罗盘放下时,却在灵犀子的道袍处触碰到了几页纸质触感的东西。初一下意识的将那些纸张拿出来察看,原来是一卷残破的书籍。粗略的翻了翻,只见那本残卷上很多墨迹已经模糊得晕成一片。初一心想,这应该是前些日与水妖缠斗时,被雨水打湿所致。
    一想到数日前师父罹难时的场面,初一不由得心中骤紧,悲从中来。她再次深呼吸,强行稳了心绪,仔细分辨字迹,终于可以在残页中间较为干燥的地方隐约看得夜幽,仙魔,诸神,御妖之类不明其意的字眼。
    “难道这就是……”
    如果只看仙魔、诸神之类的字眼,初一许会将这残卷当做是普通的道法典籍,但里面赫然写着“御妖”二字,让她不得不回想起凌非焉指责过的灵犀子的罪行。她甚至怀疑这半部残卷就是凌非焉所说的师父私自带离天御宗的那半本《御妖术真章》。
    初一拿着残卷的手迟疑了,这些残页被雨水淋湿模糊,已经无法再分辨。她不知道该把它带回天御宗完璧归赵,还是该让它从此就随着师父永眠地下。
    “小师父。”罗宏林见初一满面踌躇,捧着几张皱皱巴巴的书页呆滞了好半天,他抬头看看太阳,好心提醒:“我看,还是快把令师下葬吧。眼瞅着要到正午了,到时候阳气太足,只怕对令尊不利啊。”
    “是是……大叔说得对。”初一闻言恍然清醒,赶快重新拿起包裹,将其他灵犀子常用的物件一样样摆放棺中。
    都放好后,初一起了身。可那些残卷却没有放进去,被她在手里攥得发皱。她想,如果这真是天御宗遗失的半部《御妖术真章》,就算已经模糊得无法阅读,还是该带回去物归原主吧,就算是为师父之前做出的不妥之事做个交代。
    不过也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虽然一直等候在旁的罗宏林完全不知道初一为什么对这半本残破典籍如此纠结,但却从另一个角度给了她很好的答案:“小师父是想留个念想在身边吧?不如就拿着那本书吧。”
    “念想……”初一想想也是,不如索性就这样。待到过几日到了天御宗,再让他们的人查看一下,如果是《御妖术真章》,就系数奉还。如果不是,就当是留个师父的念想。
    打定主意,她便略带歉意的开口道:“那就烦劳罗大叔和几位,帮我安葬师父吧。”
    锤子砰砰敲击铁钉的撞击声惊飞了林间的飞鸟,薄薄几寸黄土就此阻隔了两个世界。蜿蜒小路的下山小路的尽头,四位送行的人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初一在那新起的坟冢前拜了又拜,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这广阔的天地间,仿佛只有她一个人。
    好在,还有方向……吧。
    初一默然的看看左手掌心,像是在对灵犀子呢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就要去师父曾离开的地方了……”
    小毛驴应时的叫了声将初一唤起身。她深吸口气,骑上小驴,最后回望了一眼山下那个来时与去日竟恍如隔世的小村,向着与当州齐横镇罗村相反的方向,徐徐离去。
    一路沿着官路朝西北行进,眼看又要日落,初一在小灰驴上掐着手指算起时日。从凌非茗说天御宗入宗试典还有十天开始算起,安葬师父用了两日,路上又走了三日,已经过去五天时间。
    她皱皱眉,轻轻拍拍□□小驴道:“想必那两位骑着高头大马的上仙此时已经到了天御宗喽。你也走了这么久了,反正时间还够,今晚就再让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开始,可是要给我飞奔起来啦。”
    话音未落,初一身后便有五六匹骏马疾驰而来。
    马上的人似乎远远就看见了她,但却没有丝毫要减速的意思,只大声的呼喝着:“让开!让开!!”。
    初一见状赶紧跳下小驴,牵着它闪身站到路旁。几骑快马便如箭般掠过她的身边,扬起一阵灰尘。初一抬起袍袖捂住口鼻,紧瞄着马上的人。
    这群人颇有北地勇武之风,但却不像江湖人士。跑在最前的是一个体型壮硕的汉子,衣甲灼灼,甚是威武。他身后众人也都是男子,亦是布衣轻甲,穿带整齐。
    来不及再看清什么,那几人便远得不见踪影。初一悻悻的骑回小灰驴背上,拍拍小驴继续出发。
    这不是她今天第一次看见这种阵势了,离西岭地界越近,路上就越来越多的出现行色匆匆的人。或是三五成群,或是单枪匹马,有穿着道家服饰的道师,有普通百姓模样,也有侠客剑客般的,甚至还有些形骸古怪的方外之士。
    虽然这些人各有不同,但他们的目的却是相同,跟初一一样:赶去西岭紫麓山的天御宗,参加入宗试典。
    “还真的是广收天下门徒啊,什么人都来了。”初一慨叹着,用力拍拍小灰驴,那小驴便更卖力的跑了起来。
    夜来的很快,天快黑下来时,初一差点没看清路旁界碑上赫然写着“西岭”二字。她松了口气,紧赶慢赶总算是进了西岭的地界。
    这样的话,今夜休息一晚,明早启程再跑两天,第八日上午妥妥就能到达天御宗所在的紫麓山啦,比起考试日期还提前了两天呢。
    想到这,她愉快的催动小驴快跑几步,赶快找到州界驿站,也好早些休息。
    虽然因为师父的原因,初一从没来过西岭,但也是凭着她跟师父常年行走江湖的经验,她知道,通常在州界上经常有这样供行人暂做休整的小店。
    不出所料,很快,初一便看到一处灯火灿灿的客栈。她跳下小驴走近前去,越是靠近,越是听到那客栈中传来阵阵交谈呼喝之声。
    这简直是一定的了,眼下正值天御宗入宗考试之际,莫说就这一个客栈,就是再有两个三个,也会被前来参加考试的人住满。看着“客满”的牌子,她理所当然的点点头。但还是将小灰驴暂时拴在门口,决定进到客栈里去试试运气,因为她和它都实在太需要休息了。
    抬脚走进客栈厅堂,立时便有小二迎上来招呼:“哎,这位……”小二上下打量着身着七星道袍的初一,最后还是决定稳妥些称呼:“客官,您打尖还是住店?”
    初一应道:“我想住店。”
    小二一听,为难道:“真不巧啊客官,小店已经客满,再无空房了。”
    初一并不惊讶,只小心翼翼的环顾了一下厅堂,七八张小桌边都坐满了人。
    不消说,自是各色人等皆而有之,就连不久前在她面前疾驰而过,险些撞到她的那伙人也正围在桌边,大声呼喝的吃菜饮酒。
    其中一人还举着盛满的酒碗叫道:“喝喝喝!今晚咱哥几个一定要喝够本!来日进了天御宗,还不知道还有没有酒喝了!”
    这声音初一认得,正是方才在马上大喊“让开让开”那人。她下意识的向那汉子投去了厌恶的眼神,却不想刚好与那汉子对上视线。
    只见那汉子粗浓的眉毛陡然一竖,凶神恶煞般朝她就是一吼:“你瞅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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