鞫容离京已有数日。
    今夜,他踏上了返京的路途。
    从天机观中带出百余名弟子,打着天师出巡的仪仗,清一色玄色道袍,队列浩荡,由凌峰真妙观而返。
    出尽了风头的鞫容,坐于两匹马拉着的天师尊上宝驾,马车装饰之奢华,车厢内布置之舒适,当真是合乎天机观天师之尊。
    尊上就该有此排场、派头、气势、风光!
    夜深人静之时,缓缓行于山麓的这浩荡队列,高举着火把照明,除了脚步杂沓之声,就只剩下……
    鞫容张狂而又得意的爽笑之声!
    坐于宝驾,忆及今日白昼登上凌峰真妙观,故地重游,心境却截然不同,自然,待遇也不相同了,天机观号令天下道观,真妙弟子个个是诚惶诚恐跪地而迎,从山下一路迎他入观,让出掌门高座与他,俯首帖耳小心服侍他。
    一想到昔日盛气凌人的蛮玄子,今朝屈膝下跪,无比恭顺地敬他为尊上,那小样儿,既憋屈又无奈,还得强打笑脸,小心讨好他,鞫容是扬眉吐气,在回来的路上还大笑不止,真真心情极爽!
    尤其是,他在真妙弟子面前、让蛮玄子趴到地上用额头擦他的鞋子,好生羞辱了一番后,他心里是说不出的痛快,一扫这么多年的晦气,梦里都得笑出声来!
    “蛮玄子啊蛮玄子,想不到吧?你也有今日!”
    回想当年,他受同道中人排挤,从真妙观中狼狈而逃时,曾咬牙发誓:
    终有一日,我会再回到此地,到那时,你自会知晓——谁是卑贱末流,谁是人上之人!
    而今,他终于做到了!
    昔日,当不成真妙观掌教真人;而今,他已是统领天下道观的天师尊上!
    “哈哈哈哈哈……”
    鞫容的笑声,张狂至不可一世,仿佛这世间,再没有能令他挫败的人或事了。
    本就狂妄之人,而今更是目空一切!
    “咳、咳……”
    宝驾外头,有人咳嗽不止,扰得鞫容笑声略停,掀开车厢一侧的小窗帘,往外头一看——天机观弟子们左右而列,随驾而行,手举火把,照着前方的路。
    天师宝驾刚刚行到一片荒郊,视野空旷,纵目远眺,才依稀可见远峰雾海。而鞫容眼皮子底下,却有一位白眉长髯的老道士,拖着老腿,勉强跟在宝驾旁,弯腰闷咳不止,根根须发在倒春寒的朔风中,瑟瑟抖颤。
    “老头子,你这身子骨还是老样子哪!”鞫容眉目轻佻,戏谑道。
    “尊、尊上,老朽老矣,实、实在走不动了,您还是让老朽回去吧!”
    清虚子原本在真妙观好好地养病,偏偏被鞫容“请”下山来,说是要请他去帝都游一游,到天机观坐一坐,喝喝茶。
    不论鞫容是想要显摆、炫耀,还是诚心把清虚子当自个师父,想让这老头子来帝都享享福,总之,清虚子是无福消受!
    年迈体衰的他,半睁着昏花老眼,忧伤地看着鞫容,未语先叹:“尊上,做人得懂得收敛几分,过于锋芒毕露,不长命哪!”
    这老头子是在咒他死么?!
    鞫容将手伸出小窗外,一把揪住清虚子的胡须,猝然道:“停!停下!”
    马车停住,鞫容从宝驾上缓步下来,走到清虚子面前。老头子一边闷咳,一边掖着胡子不让他再揪住,连连倒退之时,却被他一把拉住,盛情挽着清虚子的胳膊,将人推推搡搡,“请”上宝驾。
    “老头子,你坐着,坐好咯!”
    鞫容竟让出宝驾,让清虚子舒舒服服地坐着,自个则跟在马车旁,随队列徒步而行。
    “这、这……这怎么行……”
    清虚子受宠若惊,坐到宝驾上,却如坐针毡。
    鞫容帮他把小窗帘拉好,大步走着,高声吟着,将《道德经》颂了出来,随行弟子也跟着天师尊上,一句一句地颂,浩荡的队列之中,洪钟般的颂吟,响彻荒野。
    举着火把、犹如两列火龙般的天师仪仗,气势惊人!
    就在鞫容笑得极爽,尽显威风之时,荒野上空流星曳过,伴随“咻”的一声,一支利箭破空而至,箭矢尾端曳出一溜焰火,倏地射入天师宝驾。
    清虚子一声惨叫,喉头中箭,血流不止。
    天机弟子大喊:“尊上小心!”
    身旁有人飞快扑来,将鞫容扑倒,卧在泥地中的一瞬,尾端带着火焰的箭矢猝然迸出惊心的艳芒,马车在火药中炸开,激尘飞扬。
    “刺客——有刺客——”
    天机弟子惶惶高呼,举高火把四下里一照——荒野莽莽,野草丛生,却不见刺客身影。
    鞫容灰头土脸地爬起,侥幸躲过一劫,看到焚毁的天师宝驾里,一具焦黑尸骸,心头便是一凉。
    阴错阳差,清虚子竟成了替死鬼!
    倘若适才坐在这马车上的人,是鞫容,怕也得落得如此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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