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敌那天在城头上,只顾盯着李得一在城下威风八面,一人一骡,把上万金狼骑兵砍得人仰马翻,溃不成军。后来李得一去追范继品,他就没再留意。仗已经打赢了,一个败军之将而已,还能有什么折腾?
    那时他关顾着羡慕李得一奋勇杀敌的英姿(也就李无敌觉得骑着骡子作战能算英姿),哪里会想到,仗都打赢了,李得一反倒被那敌将拼命反咬一口,重伤昏迷。
    这会儿看到李得一双目紧闭,人事不省躺在床上,李无敌不由得双眼一红,鼻子一酸,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给李得一报仇吧,那些金狼骑兵已经被杀散了。再说他爹现在坚决不肯再与突辽人野战,他纵然有一身本事,也无用武之地。
    说两句宽人心的话吧,李无敌从来就不会这套本事。打从娘胎一下生,他就不会哭,长到这么大,也没学会说话。让他宽人心,真是强人所难。
    最后,憋了半天劲,李无敌终于说出一句:“你起来。”然后看着仍然纹丝不动躺在那儿的李得一,李无敌扭头就跑了出去。
    此时,李药师与李势銮正在定北守备团营寨与小刘团长热切攀谈。
    对眼前这位驸马爷,李药师现在是打心眼里佩服。这位驸马爷可是真正的战功赫赫,血海里硬生生杀出来的大将军。
    “我不如也。”李药师忍不住就在心里感慨了一句。
    两次恶战,总共五万号称天下无敌,骑射无双从无败绩金狼骑兵啊,就这么折在了眼前这位驸马爷手里。李药师是李家臣子,对上小刘团长,还略执三分人臣之礼,并不敢仰头正视驸马爷。但他借着之前与驸马爷交待送来的牛酒猪羊等犒劳之物时,也略看过这位驸马爷几眼。
    此时此刻,面对数万金狼骑兵依然能不慌不忙,沉着应对的李药师,对着这位满脸笑容,举止平和自然的驸马爷,是真的有点害怕。
    没错,称得上身经百战的李药师,居然会怕比自己小近十岁的小刘团长。
    李药师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从当初一个籍籍无名之辈,成为今天平唐国的正四品将军,他的人生经历,堪称是丰富多彩。他的夫人红拂女,据说就是当初李药师从平周朝大司空杨素家里拐带出来的。
    敢从当朝一品高官家里拐人,可见李药师的胆子绝对小不了。他年轻时经历颇为坎坷,自然也经过见过不少人事。可说实话,李药师还从未见过似刘驸马这样的人物。以他的经历,居然在这天下找不到一人,能与刘驸马相类似,或者说可以相较。
    这位驸马爷,明明三天前才亲自指挥大军,血透征袍,硬生生杀光了三万金狼骑兵。那可是整整三万金狼骑兵,不是什么三万阿猫阿狗。今天,见到自己这一行人,居然能够笑脸相迎,毫无怠慢。李药师从这位驸马爷的一举一动中,看到的全是自自然然,毫无做作,一切依旧是那么平常。
    这才是最可怕的,打赢如此一场恶战,立下泼天一般的功劳,甚至放眼天下,都是一等一的大功,一等一的大胜。这位驸马爷还能一切如常,甚至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到任何居功的傲气。“这位驸马爷,前途定然不可限量,恐怕是所谋甚大。”李药师心中已经对小刘团长做出判断。
    李药师一生志在赢得身前身后名,丈夫马上觅封侯。他做出如此结论,也是不足为奇。
    但他不知道,小刘团长师父孙老医官所传授的那套东西的巨大影响。他不知道,小刘团长在亲眼见识过所谓公侯权贵的下场之后,早已对这个看得云淡风轻。他更加不知道,小刘团长现在实际上就是定北县的土皇帝,早就自由自在惯了,当然对谁都一如平常那么自然,丝毫不必做做,也用不着做做。因为小刘团长对他们这些人无所求,所以自然能以平常心来对待他们。
    不信你看对他那个好师弟,小刘团长可是紧张到不行。这三天,小刘团长基本每天都要守着师弟直到后半夜,这才能睡得着觉。小刘团长还指望着师弟能跟自已一块儿挑起守备团的大梁呢,当然不能像对李药师,李势銮一样潇洒淡然。
    在临走之前,李药师不时拿眼打量定北守备团的种种布置,营寨里每一处岗哨,营帐的位置,偷偷盯着不远处正在营中小校场上呼喝训练的新兵看了好久。
    小刘团长把李药师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哈哈一笑,高声吩咐道:“刘有能!马上把这些牛羊猪就地宰杀,今晚就给咱的弟兄们补补!酒让后勤营拉回定北县,孝敬给我师父,还有三位把总。”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李势銮在兵法上修行日浅,暂时还听不出这话内里的门道。至于李无敌,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李得一昏迷不醒的样子,根本注意不到其他事情。
    李药师可是听了个门清!“什么?这些牛羊猪居然全部都赏给兵士食用?驸马爷居然对手下兵士爱护至此,如此的一视同仁!还‘补补’,这说明他们的兵士平日里必然也经常能吃肉,不然就该说‘解馋’二字才是!怪不得守备团作兵卒作战如此勇猛。驸马爷爱兵如子,我不如也。”
    李家的兵卒,除了几位将军的亲兵,普通兵卒一个月能喝一回肉汤就算不错,平时就靠吃豆子增长力气。李药师数次作战获胜,虽然得了大量赏赐,牛羊等肉食也是颇多,可他从未全部分与兵士享受,仅是拿出一小部分给予兵卒解馋而已。
    李药师统御兵马的原则,是惩戒为主,奖赏为辅。他信奉慈不掌兵,必须要让兵士惧怕自己胜过惧怕死亡,才能练得出精兵,打的赢恶仗。
    而在定北守备团,兵士的一应待遇,那都是明文规定,铁打的军规。就是小刘团长,也不能胡乱干涉。甚至于在一切兵事上,守备团一等战兵还有很高的发言权。李得一更是发明了身份木牌,按照兵士等级分类发下,作为兵士享受相关待遇的凭证。
    李家的兵卒,是为了自家将军而战,对于兵卒自己本身,不过是混口饱饭吃。要是运气好,能一直活到仗打完,混点钱,也不过攒下来够娶个媳妇而已。这样的兵卒,哪里肯在作战时拼尽全力,当然也就敌不过穷凶极恶的金狼骑兵。
    守备团兵卒,可是真正知道为何而战。为了保卫自己已经过上的好日子,他们当然愿意拼尽全力去厮杀,去打垮任何敢于觊觎他们家业的贼寇饿狼。
    小刘团长几句话,言尽于此,能不能琢磨出里面的真实味道,就看李药师自己。
    还别说,李药师回去之后,结合自己这次在定北守备团的所见所闻,真的慢慢成了一代兵法大家。若干年后,甚至写出《李药师兵法》等名传天下的兵书。
    李势銮,李药师和李无敌三人回到洛都城后,把事情禀报一番,各自散去。
    听完三人的禀报,李寺乃坐在龙椅上,把自己深深陷入大殿的阴影当中,脸上表情古井无波,但紧拢在一起的双手显示出他此刻内心显然不是如表面那么平静。
    李寺乃好歹也是个皇帝,在心里当然是始终把自己高看一眼。他自觉这次作战没有出兵帮忙,恐怕会引起女婿的厌恶。然而今天听了三人的回禀,原来在他女婿心里,根本就没他这老丈人什么事儿,早已经将他彻底忽视。
    这比厌恶,还要让李寺乃难受。“朕是皇帝!口含天宪,一言九鼎。手握数十万兵马,能臣良将无数!你一个小小的定北守备团团长,兵不过数万,怎么敢如此蔑视朕!你怎么……”李寺乃劈手就要把龙案上那方名贵砚台摔倒地上,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颓然地垂下双手,整个人顿时苍老了十岁。
    头一次,李寺乃感到,原来自己视若无上的皇权,如此没用,如此乏味。
    其实李寺乃大可不必灰心,在你女婿心里,你还是有很重分量的。你难道没发现,在三天前那场恶战中,即便到了最后关头,金狼骑兵全力搏命反击,小刘团长还始终留着八个三百人的精锐长枪方阵不曾动用。
    为什么?为的还不就是防备你再做出什么无耻的举动。
    虽然战前小刘团长与师弟议论过,都觉得李家这次绝不会再与突辽人媾和,但凡事都有个万一,对上李寺乃这样的无耻老混蛋,还是防备他一手为妙。
    这回仗打完了,李寺乃派人带着礼物急急忙忙来表达自己的善意。
    小刘团长由于这些年不知不觉受师弟影响颇多,现在他对于送上门来的好处,那是来者不拒,至于事儿办不办么,就看心情再说。
    李药师回去之后彻夜未眠,把自己今天所见所闻所感,趁热全部记了下来,留待日后慢慢参详。
    李势銮则是在吃晚饭的时候,亲自去了自己的黑甲长刀营一趟,自掏腰包,给兵士们加了一顿肉汤。
    李无敌则一反常态,猛就冲到自己那个落满灰尘的书房,开始翻那些从未看过的医书,还专挑治刀剑创伤的看。可惜事实证明,平时不努力,临时抱佛脚,是不行的。李无敌看了一晚上,除了把自己看得头昏眼花,脑仁生疼,别的啥也没看出来。
    第二天一早,就有小黄门急急忙忙跑到李寺乃面前,惊慌道:“陛下,四皇子正在大闹太医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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