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好,雉娘出门,乌朵上前来搀扶她,她松开巩姨娘的手,巩姨娘不舍地放开她的手,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泪眼盈盈地看着她。
    她转过身,扶在乌朵的手上跟在那婆子的后面,没走多远,就见燕娘坐在凉亭中,桌子上摆着瓜果点心,倒真像是赏花的样子。
    赵燕娘不开口让她坐,摸了摸头上的簪子,“三妹妹,咱们官家小姐,一言一行莫说要仿着那京中的贵女,但一个娴静贞德却是跑不掉,如今大姐已是县主,我们身为其妹,更要克己复礼,让人挑不出错来。”
    簪子是金镶玉的,玉质碧绿通透,镂金包着,下坠着通体莹透的绿宝石,随着她轻抚的动作,摆来晃去,流光溢彩。
    雉娘缓缓地抬头,定定地看着赵燕娘,她本就脸色惨白,眼下更是白得吓人,略无血色的唇慢慢地吐着字,嗓声沙哑,“二姐说的是,雉娘死过一回,倒是想通不少事情,说来也奇怪,雉娘本已入了地府,可阎官道我死得冤枉,容我重返世间。”
    赵燕娘的脸一僵,莫名感到一股阴风,如见鬼般地盯着面前的少女,少女原本貌美的脸上一片惨白,那双本来总是雾蒙蒙的翦水大眼,澄清透明,直直地看着,让人心里发毛,带着说不出来的诡异。
    雉娘隐约瞧见三堂黑漆大门处朱色的官袍一现,她装出一副欢喜的样子,“阎官都如此说,可见雉娘命不该绝,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大姐就被封为县主。”
    大姐受封县主,有你这贱丫头什么事?
    赵燕娘“霍”地站起身,“三妹妹,依你之言,大姐受封县主,还是托你之福,此话若传出去,让皇后娘娘怎么想?”
    雉娘靠在丫头的身上,有气无力地看着赵燕娘,“二姐姐,你说什么?雉娘听不懂,大姐受封县主本是大喜之事,当然是皇后娘娘的恩典,雉娘有幸成为县主之妹,感激万分,二姐认为雉娘哪句说得不对?”
    你哪句话都不对,一个小妇养的庶女,还敢自称县主之妹。
    赵燕娘恨恨地想着,气愤难消,看着她苍白娇弱的样子,那举手投足间都像是勾引男人的模样,越发的来气。
    “三妹妹,切记要谨言慎行。”
    这话说得重,雉娘似是受不住,摇晃一下身子,猛然向前栽去,扑在赵燕娘的身上,用仅能两人听见的声音冰冷地说道,“蠢货,我要抢你的男人,易如反掌。”
    说完往后仰,直直地往下倒,从后面看就像是赵燕娘将她推倒一般,所幸乌朵手快,一把将她拉住,主仆俩没有站稳,齐齐摔倒在地。
    赵燕娘怒火攻心,指着她骂,“贱人,你还敢肖想段表哥,简直是痴心妄想,你不过是一个庶女,出身低贱,将来和你那小妇姨娘一样,是个做妾的命。”
    雉娘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眼中水雾一片,大颗的泪珠滚下来,嘴唇颤抖,“二姐,你说什么?你居然…”
    她身软体弱,还未从地上爬起,又倒下去,黑色的官靴急急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抬起头,泪如雨下,带着乞求,“爹…雉娘不愿为妾,刚才二姐说雉娘以后也会如姨娘一般,是个做妾的,前几日,段表哥也拉着雉娘,说什么要让我为妾的话,我怕…爹…我不要做妾,我怕…”
    未好全的嗓子本就沙哑细气,又带着委屈和胆怯,还有伤心的哽咽,赵县令心疼万分,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哪有不疼的道理。
    “爹,你莫听她胡说,女儿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赵燕娘急急地争辩,雉娘靠在乌朵的怀里,不去反驳她的话,只知道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园子里充斥着赵县令的怒吼声,闻讯而来的巩姨娘伤心欲绝,“二小姐,求求您莫要为难三小姐,她身子不好,怕是不能日日陪您赏花,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她吧。”
    巩姨娘从乌朵手中接过女儿,就见雉娘悠悠转醒,有气无力地道,“二姐姐,雉娘实在是无甚气力赏花,怕是要白费姐姐的一番美意,请姐姐莫要怪罪,容妹妹先行回去休息。”
    她说得小声,带着心灰意冷。
    又转头看着赵县令,未语先流泪,“父亲,雉娘誓死不为妾,望爹成全。”
    巩姨娘更是心如刀绞,哭得越发的哀切。
    赵县令阴着脸,虽离得远,却亲眼看到二女儿将三女儿推倒在地,他冷冷地看着赵燕娘,赵燕娘犹在辩解,“爹,燕娘未说过让她为妾的话,燕娘…”
    “啪。”
    赵县令抖着手,虽然离得远没听真切,可做妾二字却是听得清清楚楚,“还敢狡辩,堂堂官家小姐,居然能说出让自己妹妹为妾的话,你可知什么是礼义廉耻。”
    赵燕娘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赵县令,掩面奔回自己的屋子。
    ☆、首饰
    院子里闹翻天的时候,董氏正在库房中清点东西,最近府中收的东西多,许多都是她活了大半辈子没有见过的好东西,琳琅满目的礼品将库房塞得实实的,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她本是守财的性子,生怕下人会顺走东西,早就吩咐在她清点时,任何人不能进去打扰她。
    等她满意地将物品全部过目,整理归类,喜滋滋地回到东屋,一进门便见女儿将丫头婆子都赶在外面,怒气冲天地发着脾气,地上散落着砸烂的瓷瓶碎片。
    董氏有些心疼,瓷瓶虽不值钱,却也是用银子买的。
    赵燕娘见到她,如找到主心骨,“娘…”
    “这是怎么了?谁敢给你气受?”
    “还能有谁,西屋的贱人。”赵燕娘想起邪门的雉娘,阴着脸表情狰狞,“娘,那小贱人不能再让她呆在府中,有她在,段表哥迟早会被她勾走,我要让她赶紧嫁人,嫁个无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董氏将女儿搂在怀中“好,娘依你,只要她嫁给你庆山表哥,有的是法子让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等收拾完小贱人,咱们再收拾老贱人。”
    “娘,要快,女儿忍不了。”
    “不会久的。”
    自巩氏进门,丈夫就冷落自己,平日里鲜少踏进她的屋子,不是歇在巩氏的西屋,就是宿在自己的书房,她堂堂的正室夫人,比守活寡好不了多少。
    幸好她育有长子,还有两个女儿。
    可饶是如此,世上哪个女人喜欢看到自己的丈夫宠爱其它的女子,每回见到巩氏,她都恨不得生啖其肉。
    董氏目光中的恨意不比女儿少,她放开女儿,整下衣裳,若无其事地来到西屋,赵县令正在安慰巩姨娘,男子壮实威严,女人弱如扶柳,两人深情凝望,郎怜惜妾有情,这一幕深深刺痛她的眼。
    赵县令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见是董氏,脸冷下来,巩姨娘从凳子上站起,立在一边,低头垂泪。
    “刚才妾身见燕娘伤心地回去,还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原来不过是姐妹间拌口角,姐妹之间,闹别扭的事情常见,红脸之后,照旧还是亲亲的姐妹,你说是不是啊,巩姨娘。”
    董氏是主母,她说的话,巩姨娘不能反驳,无奈答是。
    反倒是赵县令出声,没好气道,“拌口角?哪家的姑娘拌口角会说出妹妹以后为妾的话?”
    董氏暗自骂一句燕娘,这死丫头,沉不住气,脸上却是做出一个松口气的表情,“原来是这事?也是燕娘不会说话,前几日雉娘出事,燕娘跟妾身一起担心,妾身忧心不已,多说了几句,怕此事传出去,无人敢聘雉娘为正室,燕娘忧心妹妹,爱妹心切,想教导妹妹,许是对着雉娘说话说得重,其心却是好的,老爷,这姐妹之间,在娘家里无论如何闹得不愉快,等嫁人后,相互帮衬,情谊都不会减半分。”
    赵县令听她这一说,将信将疑。
    巩姨娘低头抹泪。
    屋内的雉娘躺在塌上,外屋的话一字不差地传到她的耳中,董氏能把持父亲后院多年,除了巩姨娘一个妾室,连半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不仅是身有倚仗,本身也是个有几分手段的。
    一通话说得合情合理,燕娘是对妹妹爱之深,恨之切,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反倒是自己和巩姨娘,成了不知好歹之人。
    外屋里安静一会,又听到董氏说, “老爷,凤娘受天家爱重,被封县主,这是何等的荣耀,妾身感念皇后娘娘恩典,想去寺中为娘娘祈福,多添些香油钱,也算是为凤娘积福,凤娘身为县主,底下的燕娘雉娘,也跟着沾光,别的不说,有个做县主的嫡姐,将来在夫家也无人敢欺。”
    屋内静默,赵县令喝口茶水,并不言语。
    “妾身为人母,自是希望儿女们都好,凤娘显贵,燕娘,雉娘身为其妹,想来以后的造化也不会差,妾身想着将两个女儿都带去寺中,也求佛祖庇护她们,让她们将来也能事事顺遂,姻缘美满。”
    她说得真诚,赵县令脸色缓和下来,点头同意。
    董氏又拉着巩姨娘的手,“巩妹妹,你侍候老爷多年,我自问将你视若亲妹,若真是有什么磕磕碰碰,你莫藏在心中,尽可与我道来,老爷公务繁忙,咱们妇道人家就不要什么事情都去烦他,你说是不是?”
    巩姨娘似是感激涕零,不停点头。
    赵县令心下大慰,董氏虽不识字,为人粗鄙,但在道德大义上,倒是没有出过错。
    董氏走后,赵县令也跟着出去。
    巩姨娘回到内室,雉娘哑着嗓子,“天音寺…”
    “你都听见了。”巩姨娘坐在塌边上,拉着她的手,“刚才夫人说过几日去天音寺进香,你也一起去,到时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出去见下世面也好,天音寺在阆山上,不远就是阆山书院,阆山学院是天下第二大书院,大少爷也在书院读书,临洲城的夫人小姐们都极爱去寺中上香。”
    大少爷?
    巩姨娘接着道,“大少爷人好,平日里对我们从不摆脸色,过几日,怕是会回府,雉娘是想大哥了吗?”
    雉娘点下头,原身也许和这位大少爷的关系不错,她隐约有些期待。
    这天过后,赵燕娘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听说是被临洲知府家的小姐请去做客,雉娘窝在屋中不出去,王大夫来看过一次,道她的伤势好得差不多,只身子还是有些弱,剩下就慢慢调养。
    期间董氏还派人来给她量衣服尺寸,说是要为她置办几身衣裳,另还送来一副全银的头面。
    送东西过来的曲婆子带着施舍,巩姨娘却双手接过,满心感激,等曲婆子走后,扶着她坐到梳妆台前就笔划起来,“夫人必是见大姑娘封了县主,气顺心平,想起你来,若真是如此,也是菩萨保佑。”
    雉娘从镜子里定定地看着她,巩姨娘低下头去,“雉娘,她是嫡母,你是庶女,面上只能将她往好想,私底下多加防范,夫人不简单,二姑娘反倒容易对付得多,以前你不爱听姨娘说这些,姨娘…”
    将后面的话隐去,巩姨娘将最后一只银簪插到她的发髻中,左右端祥,“三姑娘好相貌,比姨娘年轻时还要强上几分,不过是一副银头面,若是戴上镶珠点翠的首饰,还不知要美成何样。”
    镜子中的少女面色无波,雉娘平静地看着棱花镜中陌生的自己,朦胧的眼神中带着清明,眉弯如远山,唇色如粉梅,十指纤白如玉,虽生活得不尽人意,却未曾经历过人间的苦难。
    这张脸,娇弱柔美,与自己原来的样子相距甚远。
    父亲生前留下的大笔债务全压在她的身上,妈妈早就如无声蒸发,不知所踪,她应付完一波又一波的讨债人员,其中不凡高利贷公司,见她长得漂亮,有人起了歪心。
    她整日要忙着赚钱还债,还有防着别有用心之人,东躲西藏,没有朋友,不敢轻信他人,时刻活在警剔中,连睡觉都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眼下虽看着活得不容易,她却分外的欢喜,能活着已是恩赐,还能衣食无忧,更是意外之喜,若好好谋划,将来顺心意地嫁给他人做正头娘子,此生就圆满了。
    巩姨娘见她不说话,揣测她想到什么,不由得开口道,“雉娘,姨娘虽无本事,可却深知为妾的难处,若能选择,我也不会给人做妾。”
    说着,眼中盈满泪水,却分外的坚定,“姨娘绝不会让你步我的后尘,你是官家小姐,纵使不能高嫁,嫁给一般的富户人家做正室也是可以的。”
    雉娘不答,从镜子里看着她,反手伸到后面,握住她的手,原主的生母虽然看起来柔弱,却是个真心疼女儿的。
    为人妾室,纵使夫家再显赫,也不过是任人随意发卖的玩物。
    按本朝律法,育有子女的妾室还好,若膝下空虚,等到年老色衰,又该何去何从。
    雉娘无声地安慰着巩姨娘,然后似是想起什么,打开首饰匣子,巩姨娘以为她找首饰,也挑选起来。
    “虽说是去寺庙,可寺庙之中常能遇见其它的当家夫人,打扮仔细些,若真能入得夫人们的眼,对你来说,也是好事。”
    匣子里的首饰少得可怜,不过几根银簪子还一副银耳环,样式老旧,色泽晦暗,挑选根本就谈不上,雉娘猛然瞧见底下还有一支金簪,拿在手上,沉沉的,
    巩姨娘双眼泛红,“这是支包金铜簪,看着好看,却不值钱。”
    雉娘将簪子放在手心里掂了掂,收起来。
    巩姨娘见她喜欢,叹口气,“也罢,那日就戴这支吧,幸许不会有人得知它是假的,戴着倒是能充脸面,这副银头面,姨娘给你收起来,以后当做嫁妆。”
    雉娘微微露出笑意,小心地将簪子放好。
    ☆、进香
    几日后,艳阳高照,董氏让人看过日子,这日是黄道吉日,宜出行,巩姨娘想让雉娘穿上新做的衣裙,新衣裙的料子好上许多,摸起来也颇为顺滑,且颜色终于不再只是绿色和黄色,还多了一身湖蓝的。
    雉娘摇下头,拿着衣裙到屏风后面,出来一看,仍旧是略褪色的绿衣裙,她皮肤白,绿色的衣裙衬得越发的白嫩,坐在梳妆台前,让巩姨娘给她绾个简单的发髻,垂下的青丝再绕个卷,堪堪地用根细发带子绑着,髻上仅一根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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