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波手拿拂尘,沿着长长的甬道向万安宫走来。他身后跟着小通子和小顺子,小通子比小顺子长两岁,从小在宫中长大,舞勺之年却已是个老太监了,对宫中规矩很熟络,深得高昌波的喜爱。
    小顺子还跟个泼皮孩子似得,一般高昌波不愿带他出来,感觉丢人,到现在都拖着两桶鼻涕,不论见谁都是一通磕头,有时候见个位卑的宫女都跪下磕头。
    此时阳光暖洋洋地洒在甬道里,高昌波微闭着眼睛惬意的走着,受够了一个冬季的西北风,如今享受着开春的这股暖意,浑身都很舒畅。就在这时眼前突然一黑,一股阴冷的风扑到面门,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他面前。
    “高公公……”
    高昌波一愣,抬头看见宁骑城一身甲胄站在他面前,腰佩绣春刀,一脸风尘仆仆。
    “高公公要去何处?”宁骑城拱手一揖道。
    “宁大人,”高昌波咧嘴一笑,看着面前这个威风凛凛的锦衣卫指挥使忙躬身还了一礼,道,“此番去万安宫,大人这是……”
    “哦,下了早朝。”宁骑城恭恭敬敬地说道。
    高昌波看宁骑城一改往日飞扬跋扈的强势做派倒让自己有些不适应。以往他在宫里也经常遇见宁骑城,但他很少同他打招呼,根本无视他的存在。今日的遭遇让高昌波心里有些忐忑,于是靠前一步,说道:“宁大人,那日之事,多有得罪,我看那明筝姑娘是铁了心要进宫,依老身看,她是想攀高枝变凤凰。”
    “是吗?”宁骑城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他干笑了两声,突然转变了话题,“高公公,我近日办差,得一宝贝,今日专门带来孝敬你老,”宁骑城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红绸面的匣子,伸手缓缓放到高昌波面前。
    高昌波那双混浊的眼睛登时闪起亮光,宁骑城手指一按机括,匣子弹开,里面是一颗有鹌鹑蛋大小的珍珠,经太阳光一照,通体晶莹通透。高昌波喜欢地嘴巴都合不住了,涎水差点掉下来,耳边只听宁骑城说道:“刚才高公公说,那个明筝姑娘想当凤凰,依下官看,没有高公公首肯她当不成,你说呢高公公?”
    “当不成,当不成。”高昌波顺着宁骑城的话说着,伸手接过红绸匣子,眼睛乐成一条线,他把匣子揣进衣袖里,凑近宁骑城压低声音道,“老身也看出来了,你对那丫头有意。”
    宁骑城露出一个笑容,道:“拜托公公了,让那个丫头早点淘汰出局,我必会重谢公公。”
    “老身知道了,宁大人放心吧。”高昌波笑着一甩拂尘,然后向宁骑城告辞。
    宁骑城一走远,小顺子和小通子就围上来:“爷,让小子瞧瞧宝贝呗。”两个小太监一个抱胳膊一个抱腰。
    “滚,你们两个小崽子,边上去,吵什么吵,就怕别人不知道吗?”高昌波嚷了几句。一只手揣着宝贝,一边寻思起来,能让宁骑城对自己如此俯首帖耳还是第一次,看来这个明筝姑娘还真不能小觑。高昌波呵呵一乐,只要有她在手里,还会缺宝贝?高昌波正美滋滋地乐着,小通子一把拽住他衣袖,大声叫道:“爷,你看那是什么?”
    高昌波一抬头,发现一股黑烟正从万安宫窜上半空。
    “我的奶奶呀,着火了。”高昌波惊惧地瞪大眼睛,此处偏僻,连禁卫巡逻都绕着走,他急的顿时出了身大汗,一脚踢向小通子,又一脚踹向小顺子,大叫道,“还不快跑去叫人,去喊人救火……”
    小通子和小顺子连滚带爬跑去喊人了。
    高昌波揣着肥胖的肚子呼哧呼哧向万安宫跑去,在门口遇到前来接他的陈嬷嬷,两人顾不上寒暄,急忙向院子里跑去,一边跑一边说着话。
    “陈嬷嬷,出了何事?”
    “不知道呀,我出来接你,也是刚看见冒黑烟,天呀,要是秀女们出了事,我这条老命怕是不保呀?”
    “行啦,冒一股黑烟,能出什么大事?”
    两人跑向蕙兰殿,看见秀女们全跑出来了,宫里一片大乱。一些宫女太监端盆提桶跑去灭火,失火的不是秀女的房间而是文书阁,里面只有书籍、杂物,平日用于两个嬷嬷的休息之所。
    杨嬷嬷一头大汗,正指挥着众宫女和太监灭火,看见陈嬷嬷领着高昌波走过来,脸上一阵尴尬,此时出差池于她脸面上极不好看。高昌波一看火势已控住,也没多言,只是问了人员的伤情,听到无人受伤,也便放心了。杨嬷嬷和陈嬷嬷诚惶诚恐地差人搬来椅子让高昌波坐下,高昌波刚落座,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两位嬷嬷,秀女名册可在此处?”
    杨嬷嬷和陈嬷嬷一听此话,心下一惊,可不是吗,秀女名册正在此间文书阁里,杨嬷嬷和陈嬷嬷不由一阵面面相觑。
    蕙兰殿外的空地上站满秀女,她们一个个无比开心,像一群久困林中的山雀,逮着机会终于飞上天空。一片叽叽喳喳,暂时忘却了身边的烦恼。
    绿竹和菱歌一跑出大殿就在秀女堆里找拂衣,可怎么也不见她的人影。
    “她不会是跑去看秋月了吧?”菱歌推测道。
    “不管她了,”绿竹说道,既然自己被选出做四人的头人,定要把事做好,“反正也见到她们了,如今机会难得,趁乱赶紧把君王委托的事办了,找明筝姑娘,咱俩分头去找。”
    “如何找?”菱歌问道。
    “没别的法子,一个个问吧。”绿竹冷静地回答。
    绿竹和菱歌商量好,就此分开,一个往东面,一个往西面而去。
    这时,人群里还有一个身影悄悄离开众人,跑过花坛,躲到回廊里,然后沿着回廊向宫门跑去。跑到宫门前,看见宫门大敞着,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停下来,呵呵一笑:“皇宫,不过如此。”
    正是明筝,她跑出宫门,看见一条长长的甬道,她想起来时见前面是一处御花园,凭印象向左边一路疾走。
    果然不远处看见一片假山奇石,初春的日头照下来,一些干枝上冒出青嫩的芽子,水塘里冰雪已融化,水面在阳光下泛着涟漪。明筝走在石子铺的碎石小径上,终于呼吸了一口自由自在的空气。
    想到进宫这些日子如噩梦一般,盘亘在心头挥之不去。每次她都咬牙挺着,想到自己如海般深仇,她便不再抱怨,如若能亲手刺死仇人,她受再大的苦都值得,即使想到姨母,她也觉得没有辜负她。
    正胡思乱想,迎面撞见一个小太监正往嘴里塞东西,可能明筝出现的太突然,小太监张嘴愣住,嘴里的豆子噼里啪啦往下掉,两桶清鼻涕溜到嘴边,小太监二话不说扑通倒地就磕头。
    “你别怕,你叫什么名字?”明筝扶起他,看着他还是个孩子。
    “小顺子。”小太监急忙囫囵吞枣咽下豆子,又一吸溜鼻子,收起两桶鼻涕,他看明筝也是一愣,见她身上所穿衣裳即不是宫女的装扮,也不是嫔妃的衣饰,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又跪下,“请娘娘恕罪。”
    “我不是娘娘。”
    “公主?”
    “也不是公主,叫我秀女姐姐吧。”明筝看他如此瘦弱,问道,“你吃不饱吗?”
    “不,吃得饱,”小顺子一笑,“有时候办错差,就没饭吃,早上我睡过了点,爷罚我,不过挨到中午就有得吃了,秀女姐姐,我得赶紧过万安宫去,不然,爷又该罚我了。”
    突然,从明筝身后伸出一只手臂拎着小顺子的衣领提到半空中,“大将军饶命呀。”小顺子闷声哀求着。
    明筝一后头,看见宁骑城拎着小顺子,小顺子脸被憋得煞白。
    “你这人真是阴魂不散,”明筝伸手去夺小顺子,“你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他可不是孩子,不好好当差,跑这里偷懒,我教训他是为他好。”宁骑城盯着明筝道。
    小顺子低头看见宁骑城腰间的金牌,早吓得魂不守舍,浑身抖着,哀求道:“奴才知错了,求爷绕过这一次。”
    “小顺子,别怕他,只会虚张声势,”明筝夺下小顺子,安慰他道,“姐姐可是武林高手,他不敢打你,你快去当差吧。”
    小顺子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疼过,脸上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明筝鼻子一酸,看见他就像看见自己刚离京时的样子,孤苦无依,任人欺辱。她从身上拿出帕子,帮小顺子擦去两桶鼻涕。小顺子一把抢过帕子,道:“姐姐,我洗净还你。”说完就跑了。
    “喂,武林高手,你不在蕙兰殿背咏《女诫》跑出来干什么?”宁骑城双手抱臂,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明筝也不答话,转身便走。但宁骑城快她一步,拦到身前。明筝赌气向另一边走,又被宁骑城快一步拦住。
    “宁骑城,你想干什么?”
    “对呀,这话该我问你,”宁骑城收敛起笑容,沉下脸道,“你以为这是你家菜园子,这是御花园,不是什么人都能来逛的,你进宫多日怎么一点没有长进……”宁骑城脸色骤然一变,一把抓住明筝拎着她快步躲到假山后面。盏茶功夫,一队宫女和太监举着宫扇华盖乌泱泱走过来,中间一乘八抬銮舆,远远望去珠翠锦袍一片炫目。
    “你也想有一天坐到那上面去?”宁骑城压低声音问一旁的明筝。
    “呸,我才不要坐到那上面。”明筝皱起眉头。
    “那你为何进宫?”宁骑城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明筝警惕地向一旁挪了一步,没好气地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你我缘分不浅,别忘了我还是你的恩公。”宁骑城看着明筝,“或许我可以帮到你呢?”
    “哦?”明筝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她瞥了他一眼,既然他主动说可以帮她,那就给他找点事做,最好把他吓跑,省的他再跑来缠住自己,“好呀,”明筝点了下头,“我想狠狠整治那两个嬷嬷,你能帮我吗?”
    “什么?”宁骑城紧绷着的脸一颤,“为何?”
    “怕了吧,”明筝嘲讽地撇了下嘴,然后一脸怒容地开始控诉,“这两个嬷嬷可恶至极,她逼我们背《女诫》,什么狗屁文章,我只看了一眼,就看不下去了,你读过吗?你听听给评评理,上面说: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微,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你听听,凭什么女子生下要睡地下,难道女子不是人?我父亲在世时,便只让我读四书五经,从未听闻有什么《女诫》。”
    “这是你看一眼记下的?”宁骑城眼眸深邃地望着明筝,显然想到别处去了。
    “还多了去了,我不说了,总之肺都要气炸了,我才不去背咏它,不背……”明筝气鼓鼓地说道。
    “以前,东塘胡同李府,原工部尚书李汉江有一独女,名李如意,五岁即过目能详,你可听说过她?”宁骑城突然问道。
    明筝一惊,乍然从宁骑城口中听到父亲和自己的名字,不由愣怔,眼神里一片恍惚,方知自己失言,片刻后故作轻松地笑着摇头道:“不,不知道。”
    宁骑城嘴角挤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阴阳怪气地说道:“姑娘,依你这性子,在宫里活下去实属不易,非被嬷嬷整死不可。”
    “所以呀,在她们整我前,我先整整她们。”明筝咬牙道。
    宁骑城搓着双手,问道:“你说说看,怎么个整法?”
    “往狠里整。”明筝说道。
    “怎么个狠法?”宁骑城又凑近一步问道。
    明筝皱起眉头,思忖片刻,终于下了决心:“我听说有一种药粉,沾到身上奇痒无比。”
    “就这……”宁骑城忍住笑,不由想到自己诏狱十八般酷刑,真不知她过目后会如何评说?“这种药粉还真有,叫‘半步颠’,沾到身上走出半步就痒痛发作,又痛又痒。”
    “会不会死人?”明筝急忙问道。
    “不会,你听说过有痒死人的吗?”宁骑城忍不住笑起来。
    “你也会笑?”明筝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甲胄的男人,笑得像个孩子似得,发现他去下伪装,竟是个异常英俊的男子,不由开心地说道,“你长这么俊,干嘛天天绷着脸?”
    宁骑城第一次听到有人居然敢当着他的面夸他俊,脸上一片阴晴不定,正待要发作,明筝突然道:“喂,算我没说。”
    “‘半步颠’你要还是不要?”宁骑城阴着脸问道。
    “要。”明筝略一思考,“夜里送来,我很好找。”
    “为何?”宁骑城一愣。
    “我被嬷嬷罚‘提铃’。”明筝道。
    这一句,又把宁骑城生生给逗乐了,“‘提铃’?”宁骑城笑起来,“怪不得你要‘半步颠’,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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