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日,辰时二刻。
    清晨,前几日遮蔽蓝天和太阳、几乎就压在人们头顶的浓浓乌云变得跟纸一般薄,云淡则风清,夏日里的凉风顺着吕梁山山脊,吹来了树叶的清香,林间的鸟兽争相鸣叫,和谐自然。初升的旭日从淡薄的云层里透出万丈光芒,如流水般袭来,驱散最后一抹黑暗,洒下灿烂的生机于人间。
    牛角号起,战鼓声惊。
    一队队顶盔掼甲的兵丁从清兵大开的辕门中列队走出,排列成军,长枪林立、长刀贯日,森然的杀气直冲云霄。
    四面八阵,数万人的军队按照严格的阵法要求,各自落位,依然是女真八旗军居中,蒙古兵位于两翼外侧,而苦逼的汉军,依然顶在第一线。
    而石岭关外,明军连夜抢修的壕沟已经恢复了原状,堆满沟底的盾车被掏出来,顺势堆在壕沟靠清兵这一侧,又垒起了一道吱牙咧嘴张牙舞爪的木头屏障,明军故意把尖锐的木头朝外,而且木头上似乎浇了火油,湿漉漉的。
    多尔衮和满达海等贵人稳稳的骑在马上,在护兵营前呼后拥之下安全的呆在中军后阵一处较高的土坡上,能够一览无余的看清前方情况。
    “明军没有动静,似乎不会出阵正面跟我们对战。”满达海扭动着手中一架黄铜千里镜的镜身,遥望远方:“不过矮墙后头人影晃动,显然已经布满了兵丁。”
    看了几眼,他恭敬的把千里镜还给了多尔衮,这宝贝可稀罕得很,多尔衮也只有一架,还是打进北京城时从被烧成白地的紫禁城里扒拉出来的,多尔衮视为珍品,除了信得过的大将,其他人等闲休想用一用。
    镜身上雕着一条活灵活现的蟠龙,龙有四爪,龙口向前,好似要咬那圆形的镜面,整个镜子就是一只精致的艺术品,应该是海外红毛鬼送给崇祯帝的礼物。
    多尔衮接过,拉长镜子,眯着一只眼向石岭关望去,果然如满达海所说,关前的明军也起得很早,正在忙碌着搬石头搬箭,没有一点要列阵出战的意思。
    他哼了一声,这倒是有些意料之外,原以为王欢能在野战中杀败尼堪,也是有些血性之人,不会龟缩关中死守不出,今天看来,不过也是胆怯之辈,天晴了也不敢正面与大军对阵,昨晚上高看他了。
    慢慢的转动千里镜,多尔衮的视线顺着关前矮墙渐渐往后移去,从忙忙碌碌的明军阵中看过,观察着明军的备战,越看越心惊,只见明军阵中,一门门大大小小的火炮被推了出来,数量之多,如撒在草原上的野马群,到处都是。
    特别是有一种大如水缸的炮,模样奇特,炮口可以塞进去一个军中最为魁梧胖大的士兵,被几个人推着,摆布在两道矮墙后方,有些像放大了的虎蹲炮,不知道威力如何。
    这般看来,昨日雨没停,明军在火器上还有有所保留,没有使出全部的家底,今日天晴,风和日丽,什么东西都搬出来了。、
    今天的战损,恐怕比昨日更甚!
    多尔衮想到,心情烦躁起来,手中镜子移动速度快了几分,很快移到了关墙上,那里的明军没有关下的人那么紧张,只是寻常的在备战。
    左右晃动几下,多尔衮徒然从单眼镜筒中发现了一个白甲红氅的明军将领,站在关墙上,手持一个圆筒,也在四处观望。
    两只千里镜同时对在了一个方向,从彼此的镜子里,发现了对方。
    那就是王欢?多尔衮吞了一口唾液,狠狠咽下去。
    那就是多尔衮?王欢的镜子向前伸了几公分。
    两人怀着复杂的心情,用手中的千里镜,隔着千军万马,一齐打量着对方,这时代的千里镜并不算性能出众,但间隔几里路,还是能看清对面人的长相体貌。
    说实话,多尔衮对王欢非常欣赏,本以为,除了洪承畴,大概明廷再无第二个值得他拉拢的对象了。没想到大局眼看就要定下的时候,冒出这么个妖孽,举手投足间就化去了女真几代人费尽心机打下的大好局面,如果能为大清所用,那么逐鹿中原、染指江南又有何难?
    可惜啊,多尔衮在镜子后面摇摇头,这厮冥顽不灵,非要站在大清的对立面,那就只能杀掉了。
    对面的王欢不知道在想什么,举着镜子看了一阵,忽然放下镜子,伸出右手,冲多尔衮的方向比了个手势。
    多尔衮一怔,那手势很奇特,以前从未见过。
    这是什么暗语吗?多尔衮是心思活络的人,立刻联想丰富,莫非昨日派出王铎招降时,有明廷的锦衣卫或者皇帝的爪牙在场,王欢不便有所表示,趁着现在的机会,对自己表一表投降的意思?
    他皱着眉头放下千里镜,思量了一会,疑惑的向满达海问道:“你通手语吗?”
    满达海点点头,于是多尔衮学着王欢的样子,伸出右手,单手握拳,拳心向上,中指弹出,指向苍天。
    “这是什么意思?”
    满达海瞪圆了双眼,看着那只手,浑然不明所以。
    多尔衮又唤过其他几个勋贵将领,让他们来看,几个人大眼瞪小眼,除了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如此一来,多尔衮疑心更重了,他甚至有点想终止今天的骚扰性攻击,留点时间派个人再去探探口风。
    “一定有玄机!”多尔衮把手中缰绳一勒,绞了几圈:“不过反正今天不过是骚扰,目的是消耗明军火药,无伤大雅,还是按计划攻吧!”
    满达海同样疑神疑鬼的思量了半天,然后点点头,喝令身后的护兵开始传令进军。
    鼓点骤然密集,如狂风暴雨;号角猛烈绵长,似催魂阎罗。
    白广恩在心里骂了几百遍多尔衮的祖宗,然后挥起手中长刀,大声的命令士兵们开始推动盾车。
    今天又是他领着汉军冲阵,而且只有他,仅仅带了五千兵,炮灰的意味十分浓烈。
    盾车是加厚加强了的,木头多用了一倍,前面的木头护板有一尺厚,十几个兵使出吃奶的劲才推动车子,不可谓不强。
    盾车后面,每个兵都披甲,弓手选的力大技精的好手,能将箭矢射到百步开外,抛射时甚至能达两百步外,压制鸟铳应该没有问题。
    但是白广恩很清楚,在明军昨天那种火器面前,鸟铳不过是毛毛雨,再厚的木头板子,也挨不过那霹雳样的铁弹。
    他回头瞅瞅清军大阵,一排蒙古兵就策马横刀在自己身后不远处,那是督战队,如果有人敢擅自逃跑,他们就是索命的厉鬼。
    “呸!”偷偷向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白广恩弓着身子,躲在靠后的一辆盾车后面,尽量融入亲兵们当中,开始向前缓缓推进。
    前方的明军阵地上,矮墙木栅预留的炮口处,神威炮的炮口,已经缓缓上扬,膀大腰圆的炮手,开始将一颗颗大铁弹,送入黑洞洞的炮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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