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伴着清新的空气,朝阳照在树林上空,从树叶的间隙里射出一个个斑点,投在地面上,像奇形怪状的金色叶子,随着树叶的摇曳而晃动。
    信丰城内,早起的铺子已经打开了大门,勤劳的人们在街道上来来往往,挑担荷包,为了生活而忙碌;包子铺里诱人的香气弥漫了整条街,路过的行人吞着口水看一眼又匆匆离去,这年月,吃得起肉包子的人不多了。
    其实也有的,毕竟是县城,有钱人还是有那么些,不过这段时间以来,这些人都走了,广东来的朝廷大军就驻扎在城外,要和东虏开战的消息已经传了很久,有点门道的人唯恐波及,都跑了,不过这毕竟是少数人,大多数百姓依然住在祖祖辈辈留下的老屋里,没有走。
    “不会打到这里来吧?是吧?这么些年了,也没见打仗,打仗都是大城里的事,小地方不会遭殃的吧?”
    偶有茶馆里,坐着的闲人们彼此谈论着,说着这些事,侥幸的心理占了上风,前几年鞑子打过来,李成栋都占了广州,这里也没有大的风浪,无非是来了些留辫子的官,当了知县,其他也就没有什么了,对老百姓来说,税照样纳,徭役继续服,不过换了个衙门而已。
    至于辫子,不留可是要砍头的,虽然觉得很屈辱,但不留的话就要没命,大家还是留了,后来李成栋李大帅不知道怎么的又改了门庭,重新当了大明的官,这辫子又不让留了,留了又要砍头,大伙儿又一股脑的剪了,成了大明的百姓。
    这个把月来,城外李大帅又来了,听说要去江西,那边可打得厉害,死了不少人。
    茶馆里的议论在继续,人们喝着茶,聊着天,能当闲人的,当然还是有点钱的,却又不多,在外面没门路,走不了,只能在嘴皮上上议论议论。
    “李大帅的兵在城外,那营盘都连到山那头去了,啧啧,威风八面呐。”
    “那可不是,大明又活过来了,朝廷这次可下了决心,一定要收复江西的,我看鞑子在南边也到头了。”
    “呵呵,前几日巷口的王员外锁了宅子,带了家眷举家外逃,说是要避避兵锋,我就劝他,一来咱们这何时遭过兵灾,小县小地方,谁看得上啊?二来朝廷近年势大,鞑子蹦跶不了几天了,李大帅打过去必胜无疑的,留在家里,看看热闹也好啊。谁曾想着王员外话都没搭就走了,亏他还是当过主事的官,这点眼力介都没有。”
    “有钱的人,胆子都是很小的,你我没他有钱,当然不怕了,哈哈哈。”
    这话都有调侃的意味了,众人都笑了起来,茶馆里荡漾着愉悦的空气,李成栋御下极严,禁止手下兵丁扰民,所以城内兵虽多,却与民相安无事,社会秩序一如往常,茶馆里的茶客们很逍遥。
    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从街上跑过,有人好奇的看了一眼,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新鲜事一般扭头冲一张桌子的人喊了起来。
    “咦?快看快看,刚才是跑过去的,好像是杨知县啊!”
    “杨知县?”众人看过去,只看到几个穿着布袍麻衣的人在街道的拐角处闪过,窜过街道不见了,街道那边,是城门的方向。
    “杨知县一向坐轿子的,怎么会在街上跑,你看花眼了吧。”众人笑起来。
    这人急了,忙分辨道:“岂能看错?我哥就在县衙里做事,我经常去的,杨知县的模样熟络得很,怎会认错?那几个人真的有杨知县,啊,好像还有他儿子在里面。”
    “这人说胡话了。”大家笑得更欢了,平日里难得有这么好的笑料,逗得众人都乐了。
    笑声还没落,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街上传来,这回大家都看到了,一群麻衣草鞋、背包荷箱的人沿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街道跑了过来,领头的,居然是县尉。
    他们神情恐慌,慌里慌张的,没穿官袍,里头还有妇孺,看模样,好像是逃难一样。
    茶馆众人目瞪口呆,眼睁睁的看着这群人冲着城门的方向跑了,恍惚间,里面的女人还在流眼抹泪,啰里啰嗦的说着什么话,县尉跑在前面,回头抽了那女人一巴掌,恶狠狠吼了一句,那女人就不做声了,抽抽涕涕的跟了上去。
    跑的时候,他的目光都茶馆中的人对了一眼,一点也没有停留,当有熟人想拱手打招呼的时候,县尉扭头就跑了。
    那女人是县尉的老婆,平日里很横的婆娘,县尉吼骂女人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却因为隔得比较近,茶馆里的人还是听到了。
    “哭你妈的个比,那点家什收拾作甚?城破了命都没了,还要家什做什么?”
    城破了?
    城要破了?
    众人愣了片刻,然后发一声喊,鸟兽散了。
    这天早上,远在百里之外赣州城里的清军,突然出现在了信丰外围,兵势滔天,毫无征兆的开始攻击李成栋前军,阎可义布下的八道木城仿佛纸糊的一样灰飞烟灭,前军瞬间崩盘,数万人逃散,被杀者不计其数。
    当信丰县令跑出城外半个时辰之后,溃散的败兵开始冲击到李成栋中军,乱如蚂蚁的败兵根本无法阻挡,后面掩杀的清军似洪水猛兽,追在明军败兵屁股后面杀入了李成栋中军,破了营寨。
    李成栋回天无术,带着身边的人退入了信丰城中。
    第二次北伐,成了笑柄。
    ……
    南直隶南京城,龙虎之处,六朝古都,北倚长江南靠秦淮,十里欢场千年不败,累世艳歌百载不休。
    多少才子佳人在这里留下诗篇,多少慷慨之士在此处流连忘返,如此延绵到了大明朝,流芳后世最为著名的,当数钱兼益和柳如是的传说。
    柳如是乃秦淮八艳之首,风华绝代,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钱兼益少年成名,文坛魁首,柳如是出身低微,卖艺不卖身的艺伎,两人相遇时,钱兼益已经五十九岁,而柳如是才二十三岁,两人年龄悬殊,却一见如故,钱兼益更是连写绝句十三首,博得美人芳心,一时引为雅士骚客的美谈。
    不过今年,降了清廷的钱兼益因为江阴黄毓祺谋反案被株连,关在苏州拙政园幽禁,虎落平阳,身边除了柳如是往复奔走营救之外,无人理睬。
    南京原大明紫禁城内,奉天殿左侧文楼中,大清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内院大学士、总理江南诸省一应事务总管洪承畴,正端坐于一张巨大的书桌后面,埋头疾书。
    房屋宽大,却别无长物,一张书桌,几把扶手椅子,一些应景的盆栽植物,靠墙一圈书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线装书,几幅字画悬在墙上,另有一把带鞘的利剑挂在洪承畴身后。
    室内焚有一炉檀香,五十七岁的洪承畴已不再年轻,少时金戈铁马的军旅生涯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乃至如今年老,每逢雨季,身上多处就隐隐作痛,要靠檀香来舒缓神经,方可略略抵御。
    不过看他伏案的样子,双目凝聚,精神矍铄,毫无年老者的耄耋之态,反而有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意味。只是目光里,稍显浑浊。
    他的亲随洪福从外面轻轻走进来,躬身垂手立在屋中,本欲张口说事,见他全神贯注的在写字,面目严肃,就识趣的闭上嘴巴,安静的等待。
    半响之后,洪承畴手中的毛笔在一张写满字的宣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字,脸上的神情才舒展开来,又仔细的看了一遍,末了,才头也不抬的出声问道:“何事?”
    洪福恭声应道:“相爷要召见的那个米商,已经候在外面,等了许久。”
    洪承畴目光不移,依旧看着手中的文书不动,略等了一下,才随意说道:“让他进来吧。”
    洪福退出去,不一会,就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人一身的绫罗绸缎,身材富态,笑容可掬,眉眼憨厚,个子不高却很胖,一身的肉撑得衣服鼓鼓的,脸上一根胡子也没有,刮得光溜溜的透着一股子油滑,除了皮肤黑点,整个就是一个市侩的标准行商。
    洪承畴进士出身,熟读孔孟,对于商人,从骨子里就有一股子鄙视,他抬起头,略略的瞟了一眼面前站着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的胖子,一种厌恶的表情油然而生,毫不遮掩的流露到了脸上。
    那胖子仿佛没有意识到这点,犹自在哪里干笑着,他可能这辈子都没见着洪承畴这般大的官,媚笑的表情透着讨好。
    不过,如果几年前在洪泽湖穆敦岛上,有人见过他,就能一眼认出来。
    他就是刮了胡子的祖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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