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中午,一队长长的队伍,从合州城门前的官道上铿锵行来,人人都是白袍在身、长枪在手,腰间短小精干的摧山弩格外醒目,虽然其中有不少降卒,却没有官军常有的散漫和跋扈,一个个昂首挺胸,迈着整齐的步伐列队而进。
    路上的行人百姓自觉的避于道旁,却不似往日里见了官军那般畏惧害怕,相反的,眼里却充满了敬重,一些年轻人还透着满满的渴望,向往着自己也能跻身其中。
    这是夔州兵,标志性的白袍一眼就能认出他们的来历。川东诸府无人不晓,夔州兵不欺压百姓良民,还时常组织起来帮助驻地乡民抢种农活,不收取丝毫报酬,除了天兵天将,大家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言语来形容他们。
    骑在高头大马上,那位领兵的战将,看着路边片片良田,路边笑着冲自己欢呼的百姓,轻轻的吁了一口气,一丝笑意呈现在脸上,他抬起了头顶的铁盔,露出面容,只见包含风霜皱纹密布的大脸上,一蓬络腮胡子几乎占去了一半面积,高鼻梁上一只眼睛闪烁着精芒,另外一只,却被一个眼罩盖着。
    王欢立于城门前,遥望见了,打马上前,直奔领兵者而去,而大胡子将领也望见了,隔得老远就滚鞍下马,疾步迎了上去。
    王欢也从马上跳了下来,落地时因为太急差点没有站稳,跌跌撞撞的踉跄了几步,大胡子将领疾奔几步,一把扶住了他。
    三目相对,王欢看着那张老脸和那个黑眼罩,眼睛就红了。
    “李大人……”
    王欢还没喊完,李廷玉就撒手退后,单膝跪地顿首高呼:“大明夔州参将李廷玉,拜见总兵大人!”
    王欢愣了,急忙伸手去拉,李廷玉却如在地上生了根一般动都不动,只是慢慢抬起头,用一只眼睛看着王欢,轻声道:“王欢,上下尊卑有别,你如今是总兵,就得有个总兵的样子,你我叙旧以后再说,别乱了军中法度!”
    王欢如梦初醒,连忙直起身子虚扶一下道:“李参将快快起身。”
    李廷玉恭声大喊:“末将遵命!”
    然后挺起身子,拱手道:“末将奉石柱秦宣慰使大人之命,令三千虎贲向王大人交割,并归于王大人麾下,今日准时赶到,特向大人缴令。”
    说罢,他双手奉上一支将令虎符,王欢接过,合堪无误,收入衣袋中,这一套军中缴令程序才算告一段落,他唤过马新田,令他带着三千白袍兵去军营安顿。
    这个时候能克制住不激动的,也只有刻板的马新田了,其他的人,诸如祖边等人,都是一副恨不得马上扑上来拥抱李廷玉的神情,站在王欢身后憋得满脸通红。
    王欢看着李廷玉,只觉近半年不见,李廷玉瘦了许多,满面沧桑,那一蓬乱糟糟的络腮胡子越发杂乱,像一堆杂草堆在脸上,原本就皱纹密布的额头上沟堑更显深厚,一道长长的伤疤从右眼上面一点的地方开始向下延伸,划过右眼眶,直落下颚,时间过去这么久,这道伤疤依然清晰夺目,足以可见当初的伤势多么严重。
    “将军,你的眼睛……”王欢心惊肉跳的问道,还未等他问完,李廷玉就晒道:“无妨,被鞑子砍了一刀而已,死不了,少了一只眼睛,看东西反而更清楚了,无伤大雅!”
    众人一阵唏嘘,不胜感伤,抄了一目,哪有李廷玉说的那么轻松。
    李廷玉却毫不在意,欣喜的上下打量着王欢,大笑道:“王总兵多日不见,越发魁梧了,哪里还有当初扬州城中的萧瑟模样,好!不愧是能指挥我李老三千里奔袭的人,李廷玉今后能在大人手下做事,心服口服,末将这条命本就是大人救回来的,今后也就交给大人了,火里水里,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没有二话!”
    言罢,李廷玉又是深深一躬,大礼拜下。
    王欢包含热泪,再也顾不得其他,双手将李廷玉扶住,他心里明白,李廷玉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做,就是为了树立王欢的地位,唯恐王欢感念以前的经历,自己来了后放不开手脚,上下隔阂,反而不美。
    现在他主动放低身段,表明态度,那意思很明确,我李廷玉都甘心拜服在王欢座下,其他的还有谁比我资格更老?我都服了,还有谁能不服?
    两人一起起身,相视大笑,笑声欢愉而又豪迈,生离死别之后再度重逢的喜悦尽显无疑,闻者无不动容。
    “李严呢?他不是去找你了吗?”王欢记起一人来,急问道。
    “大人,末将在此。”李廷玉身后,一员健将摘下铁盔,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庞,正是李严,这位李廷玉的贴身亲卫,喜不自胜的咧嘴笑着应道。
    王欢上去就是一个熊抱,祖边等人也挨个上前打招呼,互相拥抱感叹,特别是祖边李严这类一起经历过那段苦难的,搂在一起又哭又笑,闹了好半天,才消停下来。
    王欢引着众人,直接走向城外的军营,一路上,李廷玉叙述了自己死里逃生的经历。
    原来那日李廷玉被清兵逼得跳崖后,悬崖下全是茂密的丛林,树枝藤蔓横七竖八,将他下落的趋势挡了不少,落地时恰巧又掉进了一滩泥地中,虽然摔得半死不活,却侥幸没有大碍,能够自行爬起行走,于是他忍着痛疼,在树林里跌跌撞撞的冲着人声稀少的方向逃走,一路奔波,靠着吃草根吞虫蚁在大山间寻了十几天,却没有找到出路,在茫茫林海间迷了路,正当昏死过去的时候,被几个避祸山间的乡民救了下来。
    乡民好心,采来草药给他敷裹,调理了一个多月,终于恢复了七八份元气,正当一切好转的时候,苏勒搜山的兵马寻找到了乡民躲避的村落,直接就要屠村,李廷玉见势不妙,趁着混乱,杀了两个清兵,逃了出去,因为身体机能没有完全康复,动作不够麻利,脸上也被劈了一刀,砍伤了一只眼睛,他用衣襟胡乱包扎一下,又一次闯进了大山之中。
    这一次他辨明了方向,一路向南,在山岭间走了半个月,一直走到了武昌,找到了一个当年左良玉军中有交情的旧部,那人已经投靠清军,但也有几分义气,将他藏匿下来,抓药疗伤,但眼睛处的伤势已经化脓发炎,无法救治,只得废了右眼。待到几个月后全身伤势恢复如初了,又赠他一些盘缠,送他归乡。走到襄阳时,碰上了在这里苦苦寻找他的李严,二人相见痛哭,这时候李廷玉才知道,王欢带着剩下的人,已经回了石柱,于是赶紧赶了回来,正好碰上秦良玉派兵给王欢,索性就让他带人过来了。
    王欢等人坐在兵营的议事厅中,听得连连变色,不住感叹,这样的惊险过程,抵得上一段传奇了,跟王欢三人的逃脱经历有得一拼。
    “不论如何,我等大难不死,看来老天自有安排,古人云大难不死者必有后福,今日应煮酒相庆。”王欢起身大喊道,激起在座的军汉一阵欢呼。
    军士们摆上酒食,众人端起碗来,喊一声:“为总兵与参将大人贺!”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王欢再斟满一碗,肃容向李廷玉道:“第二碗酒,敬从扬州到四川千里逃亡路上,死去的袍泽战友,望他们英魂安息,长眠于地下!”
    众人齐声喊道:“理当如此!”李廷玉也默默点头,大家一起把碗中的酒洒在地上,以忌英灵。
    “第三碗酒,遥忌扬州城中死去的万千同胞。”王欢眼睛红彤彤的,恨声道:“遥忌死在鞑子刀下的无数冤魂,天地有神在,善恶存轮回,我们身为大明军将,却不能外拒胡虏、内安逆匪,有愧于心啊,望满天神佛能助我等,光复华夏,还我汉疆!”言罢,洒酒摔杯,嗔目怒容。
    李廷玉同样站起身来,脸上的刀疤一抖一抖,将碗中烈酒洒在堂上,摔碗而吼道:“好,我李老三誓死追随总兵大人!”
    “誓死追随总兵大人!”众人皆咆哮,把酒碗摔了满地。
    望着一屋子激动的军将,王欢大笑起来:“好!今日我们欢聚一堂,共庆李大人归来,不说其他的,来来来,再上酒来,烈酒醉英雄、豪饮显君子,让我们不醉不归!”
    众将又是一阵哄笑,酒香伴着豪迈的笑声,冲上屋梁,响砌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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