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凌春荣看样子喝了不少,似乎酒已经多了,说话时手舞足蹈的,看上去一副酩酊大醉模样。可是等到客人一走,范进将他请到二堂待茶时,他双目清澈如水,竟是半点没了醉态,可见方才那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叔父书信里吩咐了,从家里带出来八百两金叶子,眼下这边金价行情还好,先出了三百两,兑了不到一千五百两银子。剩下的五百两……等着江陵相公到江宁时,请范兄牵个线,送与老夫人。具体怎么个送法,范兄拿主意,我只管送东西就好。除了这些金子,还有二十颗南珠,不算何等名贵,但胜在个大,都是真正的走盘珠,大如龙眼,成色足有九成新,这些东西……范兄是见过的。”
    范进当然知道,这些金子和珠子,都来自南澳,当初是自己设法给运到太仓凌家老家的,自己如何不清楚。他问道:“怎么,相国回程时要走江宁?”
    “退思就别明知故问了。江陵相公把退思的家眷都接到京师,老夫人如何能不看看你这孙女婿?家叔有话,退思初到上元诸事不谐,让小弟来此给你做个帮手。另外,接待上若是钱钞不凑手,我在张百龄那存了两千两银子,随时可以调度使用。不过看现在的模样,多半是用不上了。”
    凌春荣笑了笑,“叔父在书信里就说过,退思是他老人家所见的年轻人里,脑子最灵活,手腕也最高明的一个。上元是个好地方,把退思这样的人,放到这样的地方,肯定能够有一番大作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若是退思在此做上两任县令,上元多半就是江南第一县。”
    “问题我做不到两任啊。估计最多坐一任,就要升转。所以景华兄带了银子来投资,我是很感激的。但是怎么保你的利,我可是没把握。时间太短,回本都是万幸,至于利就彻底没办法保证。”
    “退思说笑了。这几百两金叶子我带了来,就没想过带回去。原本想着连存在张百龄那的银子,都砸进去也不算什么。现在只要不需要追加,于我而言便是大赚特赚,这怎么不是利了?”
    范进看着他,心中暗自挑了个大指。和这人以前没打过交道,于其为人品性一概不知,但是看凌云翼身边没有亲族,拿自己当子侄培养就估计到他家人多不成器难堪大用。
    不过不成器的也分几种,有的知道自己不成器,全靠着长辈荫庇,外加手上有银子,吃喝玩乐无心正事即便被长辈派来公干也是敷衍差事,想的只是从中克扣几成。这种人虽然可恶,但不至于坏事。真正可怕的是那种既无才干,偏又想抓权的。总觉得自身才具过人,长辈又有恩于范进,拿自己当太上皇看,处处指手画脚,那就难以相处。
    现在看来凌春荣属于最好的那一种,他从家里带出多少金叶子范进不想问,也没打算查清楚。但是这人表现出来的爽利样子,很有点世家高门里诞生的败家子派头,天生与钱是仇家,千金散尽面不改色,做事也痛快。跟徐维志倒像是能混到一起的。
    这个人能给自己帮多少忙,现在还说不好,带来的资金和对于资金大撒把的态度,就已经让范进很是欢喜。他知道这钱不会是白给,肯定是有所求,索性开门见山的问,凌春荣答的也很痛快。
    “叔父和殷石汀不一样,在梧州住的很欢喜,高兴了打打海盗,或是找找土人麻烦。没事时吃吃荔枝,在山里打打猎,日子过得像神仙一样。想要在那边多待几年,不想太早升转。眼下罗定州刚有个雏形,就有人急着想要来摘桃子,叔父的意思是,这片地方他打下来,起码也要看着它成了规模,才能放心交印。再者说来,有叔父在,一帮子人心里才安宁。就像退思你的莲香楼,若是换个生人来做督抚,只怕生意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好。叔父留在那,对大家都有好处,其中深意不用我多说。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也就不多客气,该打点的地方只管开口,事情则要请退思多费心。”
    范进心知,这话连一半都不能信。凌云翼素来使费散漫,虽然有了那些南澳金银入手,却也终究是有数之财。两广虽然在大明的正直版图上属于烟瘴地,但是却是个很适合发财的地方。自己搞的晒盐法,石禄铁矿,都是现成的进钱门路。还有林海珊搞的舰队要向凌云翼交的保护费,也是一笔巨大数字。
    这些收入都是朝廷眼下还没注意到的,正是凌云翼的一大财源。如果从总督转到部堂,每年就不知要损失多少银两。是以他宁可多在总督位子上发挥几年余热,也不想动地方。
    但是这话里有一处是极对范进心思的,那就是凌云翼在两广一天,自己家的产业就总有个上层任务关照。以自己族人的德行,莲香楼是不指望他们能经营好,靠着官府的关照,勉强维持个不赔不赚就烧高香。要是换了个总督来,恐怕自己的这点心血就打了水漂。
    再者林海珊舰队眼下还远没有成型,有一个自己人在总督位置上,才能保证她这海盗当的舒服不至于被官军围剿。他点头道:“小弟心里有数,这事我来想办法。至于黄金么,我听张大小姐说过,张家老夫人是信佛的。依我之见,就用这金子铸两尊佛像,一定要一般大小。一尊是包金的,另一尊是纯金的。送一尊包金佛像给张老夫人,不怕落人口实,至于那些南珠,留十八颗串个念珠串子,另外两颗去换红玛瑙,自己搭些银子也没关系,给那佛像配上。”
    “退思高见,这事我就听你的了。”凌春荣点着头,脸上满是笑容。“以前只闻退思之名,未曾共事,还怕你是那海笔架一流的人物,咱们就没话可说。现在看来,你果然是个妙人,叔父这合作伙伴没选错,将来咱们两下还有的是机会合作。至于现在,愚兄可要告辞了。”
    “凌兄不住在衙门里?”
    凌春荣一笑,“叔父确实是要我给退思帮办文案,可是我这人的性子生平就受不得束缚。当初叔父以家法来打,我也只肯读到秀才,之所以不去考举人,就是担心中了举,就有可能被派去任教官。这辈子我最怕的就是穿官服,讲礼法了。所以退思你便行行好,于我叔父的书信里说些谎话,就说我在你手下当差就是了。至于我的去处么……”他拉了个长声,“听张百龄说,当年与我相好的小娘子如今还未从良,我得去看看她,做人总不能薄幸不是?说起来,这五百两打的金佛像和四百两打的金佛像,也看不出什么差别吧?”
    送走凌春荣,范进也离开了衙门,直奔了杨府。说起来,他跟杨世达那所谓的交情,其实也没有多深。杨家这个合作伙伴,也不是不可替代的对象。但是范进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自己只要一放手,杨家只怕就要迅速衰败。固然杨家怎么样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可是一想到宋氏……范进决定,还是去拉一把,至于能否拉的上来,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到了杨府时,杨家还在一片忙乱之中,几个郎中被请进来,其中既有大药铺的坐堂先生或是太医院的太医(注),也有拿着虎撑的江湖郎中,可见杨家现在是在病急乱投医了。还有一些,则是前来探病的亲友,其中既有一些商铺的掌柜,也有些是杨家的老朋友或是老客户。固然杨宝财在几年前就已经不大过问家里生意,可是他毕竟是杨家家主。这一病倒,动静怎么也不会小。
    杨宝财的几个兄弟多以下世,还有的在老家守着祖产。倒是有几个侄子在这边,自己膝下五子两女,两女远嫁,长子早死,其他几个都已经成家立室,儿女亲家来探望的就有一大群。
    管家自然不能把范进和那些人安排在一起,但是又不能把先来的客人赶走给县令腾地方,急切间不好调度,只好将他请到一间较为偏僻的小书房落座。
    这小书房收拾的倒是干净,但是看的出许久没人来过,桌椅物件都是旧物。管家诚惶诚恐地道歉上茶,又介绍着,这是杨宝财自己的一间小书房,放的书都是佛经。后来年纪大了,神衰力倦,也就不怎么看,这书房也就荒废了。眼下家里几位主人都在应酬客人,请县太爷休息一会再有人招呼,随即便也告退。
    向窗外看看,没什么人路过。当初杨宝财为了读经安静,特意修了这么间房子,周围没有建筑,也不让人随意走动,竟是杨家一处小小禁地,眼下这么乱,更没人到这里来看佛经了。
    过了一阵,就在范进准备找本书解闷的当口,忽然听到一阵说话声传过来,出于好奇把身子隐在书架后,向外听去,初时听不清,渐渐声音越来越近了。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这里说话安不安全,莫让人听了去,那可了不得?”
    “放心吧,这里是老爷子读佛经的地方,如今早就没人用了。除了每天打扫,不会有人,咱们到里面去说。”这是个女人的声音。
    “不了,里面都是佛经,说这个不好,万一惹了神佛发怒,仔细跟杨家一个下场。”
    “胆小鬼!好歹是个男人,还没我们女人家胆量大。我可告诉你,眼下不是心软的时候,若是一耽搁,仔细血本无归!”
    “不……不会吧?杨家家大业大,没这么容易垮吧?当初还是我求着老爷看在我给杨家出力多年份上,许我把银子存在柜上的,否则根本不肯收。这个时候讨债,会被人戳脊梁骨。再说我那三百多两银子,杨家总不至于还不起吧?”
    “你知道什么?老爷子躺下的消息刚传出去,户部刘侍郎家的那位二管家,就打发小厮来说自己与人斗鸡输了钱,要把存在柜上的二百两银子提走还帐。一共才二百两银子,你猜怎么着?宋娘子一边请那小厮吃点心,一边打发丫头去把她的一对珠花外加两对镯子当了,换了大锭丝银付给人家。”
    “二百两现银都没有?这不可能吧?”
    “有碎银子,有铜钱,还有些金子。可是宋氏说的好,要是拿不出上好的锞子,人家就不会相信家里有大笔的现银,到时候都来提款就麻烦了。再说老太爷这请医抓药,处处用钱,还要办一场法事祈禳,使费也大。宋氏发话了,要大大方方地办,扯开来花,为的就是糊弄人。也就是我心好,还能想着你的钱。赶紧提走,否则可就血本无归了。”
    男子沉默了一阵,似乎是在犹豫,又听他道:“老爷对我有恩……”
    那女人反倒急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恩?到时候成了穷光蛋,就别想再跟我说一句话。再说管他什么恩,杨世达糟蹋我的时候,也都还清了。当初他明知道咱两个要好,还硬要了我的姑娘身子你怎么不说?以后这个家归他管了,一准是要败家的,这个时候还不跑,莫不是傻瓜?”
    男子似乎被说动了,低声嘀咕着什么,女子道:“你怕什么,只管跟他要,他不给你就大闹!这个时候,杨家最怕人闹,你一闹他们就慌……”
    话没说完,女子忽然闭了嘴,过了片刻,就听那女子很是怯懦地叫了声,“二……二少奶奶?”
    范进熟悉的声音响起,“李掌柜,冬雪,你们两个在这干什么啊?冬雪你真是的,李掌柜来看老太爷,就该安排个地方坐,奉茶吃点心。难不成这么大个家,还找不到个坐的地方了?有话非要到外面来说。让外人看见,还当你们有什么私弊呢?这小书房现在是范大老爷在坐,你们不能进去,我记得西首有个花厅空着呢,你们去那边坐吧。李掌柜你好象在柜头上还存了钱吧?是多少我可记不得了,回头你把数字告诉我,全都取走。眼下家里太乱,存钱的人太多,我实在是管不过来。自己家的伙计,还得体谅体谅东家,先把钱取走免得乱。等这阵子忙过去,再存回来。我得去见太爷,可就不和你说话了。”
    过不多时,房门开启,但见如同一朵怒放牡丹般的宋氏带着扣儿,从外面走进来,朝着范进行了礼,随即让扣儿带上房门。自嘲般地一笑,“方才那两个孽障的言语,大老爷都听到了吧?让您看笑话了,实在是丢人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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