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虹倏地转身,刹那天旋地转。
    眼前人瘦小,一双耗子眼,两根稀疏的嘴毛。
    “耗子精!”她失声喊道。
    刹那觉得快慰,杀害父亲的凶手归案了!
    随即她听见耗子精趾高气扬地说:“叫我‘井捕头’!”
    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远处,叶墨从房中慢慢踱出,面无表情地挥挥手,耗子精点头哈腰地退下。
    叶墨朝寄虹笑了一下,“我送你的礼物,如何?”
    耗子精是听说焦泰出狱的消息,才偷偷回青坪打听情势。先联络的焦泰,不料被叶墨发现端倪。叶墨对耗子精颇感厌恶,却仍将他官复原职了。因为他意识到,耗子精是把趁手的刀,可以直捅进寄虹的心窝。
    寄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窑厂的。心里全是耗子精丑恶的嘴脸,叶墨那番威胁的话就没能当回事。一整夜思绪翻腾,千百种杀人惩凶的法子浮起又沉下,赤红着眼直到天光大亮。她要是金胡子就好了,一把刀就能解决。
    可惜她不是,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别说报仇雪恨,连自己的婚姻都做不了主。
    她突然翻身坐起,把头发随便一绾,没梳妆就跑出了门。
    她决定向严冰摊牌。
    以前不敢说,是觉得他骨子里依然是个不成熟的大少爷,有些事担不起,但矿塌那日,他把她抱在怀里,顶天立地。
    后来他说:“你若信我……”
    当时她没有回答,但心里早就点头了。她的过去,应该由她亲口告诉他,他是盛怒还是冷酷,她都愿意承受,最坏的情况是他不要她了……
    那她再重新追回来。
    严冰正在家中写《瓷务杂论》,见她蓬头垢面就来了,吓了一跳,以为有急事,寄虹闹了个大红脸,总不能说:“是有急事,急着和你成亲吧?”
    严冰失笑,“你要不要先洗个脸梳个头再说事?”
    也好,顺便把要说的话捋一捋。寄虹就着他打来的热水洗了脸,没有梳妆台,只有一张饭桌,他坐那头写书,她坐这边梳头,手里是他的梳子,面前是他的镜子,他拢了拢书稿,给她腾出块地方,而后就悠闲地托腮欣赏“美人梳妆图”。
    她渐觉气氛暧昧。屋子太小,只放了一桌一椅,他坐着椅子,她只能坐在床边。这副情景,怎么看怎么像是少年夫妻闺中乐。
    “看我做什么?写完了?”
    严冰“哦”了声,提笔蘸墨,正襟危坐续写,书稿上头是“……火,前烈,中缓,后微,燃火不停,至”,再落笔却是:“碧窗娇困懒梳妆。烛光分两行。许谁骑鹤上维扬。温柔和醉乡。”
    写罢默吟,偷眼瞧她,未饮酒自有三分醉意。
    寄虹没注意严冰热烈的眼神,头梳好了,话也想好了,放下梳子,认真地看着他,“严冰,我有话和你说。”
    “嗯。”
    她想了想,先铺垫一下,“我知道你喜欢我,却不知道有多喜欢?”喜欢到能够忍受她身负婚约不能嫁他吗?
    严冰笑,“多喜欢?嗯——这要你来回答啊——”“啊”字的尾音转了几转,就落进她的唇舌间。
    男女之事上,严冰一向比较克制。他知道如果他提出进一步的要求,寄虹多半不会拒绝,但他不愿意那么做,正因为爱她,所以更要珍惜。不过今日脱缰了。之前在船上、车上,环境有所限制,此时却是在他的床上,身下的娇躯温顺地迎合,他渐渐意乱情迷。
    寄虹察觉出他和之前不一样了,这一次他很放肆,按在她腰间的大手火热,不知怎地就解开她的腰带,探进衣中,覆上她的柔软的那刻,她禁不住微微战栗。
    他和叶墨不同,她被叶墨触碰时,只有恐惧恶心,神智却异常清醒,但严冰温柔的抚弄,让她神魂颠倒,想索取更多,想让他更深入,把自己全盘占有。
    这是她选定的男人,她想做他的女人,拜不拜堂其实没那么重要。
    他们在一起,这就够了。
    严冰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只剩里裤了。他一个激灵滚下床,直接把头扎进脸盆里。直到一口气实在憋不住了,才抬起头抹把脸,大口大口地喘气。
    转头看她,她懵懂地躺着,不知所措。
    他想扇自己一个大嘴巴。
    严冰拉开薄被盖在她身上,靠在床边,连人带被抱进怀里,在她耳边温柔地说:“对不起。”
    寄虹心里五味杂陈。他这么好,反而让她愧疚。“严冰,我是愿——”
    “那也不可以。”严冰轻轻吻上她的发,“寄虹,嫁给我好不好?虽然我现在没有大房子,但我保证今后会买一座你喜欢的大房子,衣食无忧,绝不会叫你跟我受苦的。”
    寄虹不是贪慕虚荣的人,他明白。不过女子托付终身,为将来考量得多些也是应该的,他理解。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原因令她犹豫不决呢?
    她坐直身子,严肃地看着他,“如果我暂时不能嫁给你,你……你肯等我么?”
    “什么?”
    她咬咬牙,“其实我和叶——”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寄云在屋外焦急地喊:“寄虹!在吗?沙坤出事了!”
    这些日子,沙坤干了几桩漂亮的活计,替几个窑厂挡掉了差役,有大把银子入账,还有大把生意送上门。这天早上他春风得意地歪在床上,摸着伍薇隆起的肚子说:“儿子,你真是个小福仔,干脆就叫‘福仔’得了!”
    伍薇踹了他一脚,挺着肚子坐到床沿上,“俗!还是叫‘翰书’好。”两个人为了名字已经争了一夜了。
    不用伍薇吩咐,沙坤熟门熟路地给她套上软底鞋,“‘沙喊树’?这是人吗?”
    “咱们儿子可不能像你打打杀杀,得念书,考状元,能叫‘沙狗娃’、‘沙鱼蛋’?”
    沙坤见她板着脸,就不争了,她原本脾气就不小,怀了身孕更大了,他倒越来越没脾气了。一把横抱起来,“半夜不是想吃山海居的虾饺?走!”
    她笑着打他,“快放我下来!身子重,当心摔着孩子!”
    “再怀仨也抱得动!能一直把你抱到山海居!”他大笑着踢开房门,小和尚和歪脖正往里走,听见两人打情骂俏都乐了。
    伍薇没敢真让他抱到山海居,叫了两辆马车,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往山海居去。路上仍在为“翰书”还是“福仔”争个不停,后来伍薇生气了,“不吃了!回家!”沙坤赶紧陪笑脸,“行行,‘喊树’就‘喊树’吧。”
    但心里嘀咕,要是生个女儿,这名字……会被笑话吧?
    到山海居,沙坤小心地搀着伍薇下车,小和尚结账,歪脖晃着膀子往里走,忽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住。
    二楼,耗子精领着一帮捕快往下走,一伙人溜须拍马,“井捕头,您一回来,大家伙就有奔头了。”
    耗子精没注意门边的歪脖,得意洋洋地说:“今天酒足饭饱了,都给我拿出看家的本事,抓住那个私通叛匪的要犯,大大有赏!”
    歪脖神色突变。他低下头,不动声色地退后,若无其事一般踱到沙坤身边,压低声音,“老大,快走!衙门来抓你了!”
    伍薇悚然一惊。
    沙坤倒很镇定,余光一扫,就看到已走到一楼的耗子精,不由脸色一沉。冤家路窄!
    不用问,他立刻猜到怎么回事了。既然耗子精能穿回这身捕头的衣服,那就没理可讲,只能刀刃上说话了。
    有伍薇在侧,他不想正面冲突,示意小和尚靠过来,低声嘱咐,“上车,回窑厂拉上兄弟们再干。”
    小和尚一点都不紧张,几个捕快算不得硬仗。但歪脖脸色煞白,一把攥住正扶伍薇上车的沙坤,“不能回窑厂,他们铁了心要拿你,捕快拿不下,后头就有城防军,一被拿住就是砍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沙坤神色凝重起来。若是单因组建护窑军一事,犯不上动用城防军,也犯不上砍头,而且,这些内.幕歪脖怎会知道?“怎么回事?”他沉声问。
    歪脖支支吾吾,只叫他快走,沙坤目光沉沉凝视着他。眼见耗子精已经出门往这边走来,随时会发现他们,歪脖心一横,招了,“大哥,我对不住你,你和金胡子的买卖我漏水给叶墨了!”
    “漏水”是他们走江湖的行话,意思是泄密了。
    伍薇大惊失色,慌忙跳下车,脚一软,差点跌倒,沙坤和歪脖赶紧去搀,动静有点大,耗子精终于被惊动,向这边望来,倏地拔刀厉吼,“叛匪在此!拒捕者格杀勿论!”
    喊出“格杀勿论”,就不是小打小闹了。捕快如狼似虎冲来,百姓抱头躲避,热闹的街道刹那变成猎杀之地。
    伍薇猛地一推沙坤,“跑!”
    歪脖一刀砍断套马绳,“大哥,走!我断后!”
    这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沙坤深深地看了一眼伍薇,这一眼,千言万语,今生来世。
    随后他飞身上马,大喝:“小和尚,跟上!”一把拎起提刀迎战的歪脖扔到马后,打马冲向捕快。
    十几柄刀迎面刺来,避无可避,沙坤猛地一踹马肚,马儿恢恢长嘶,四蹄腾空,惊险地从捕快头顶腾跃而过,顺脚踢翻几个,小和尚策马紧跟,两匹马趁乱突围,竟幸运地闯出包围圈,一前一后向城门疾驰。
    在捕快呐喊追杀声中,沙坤听见身后伍薇渺远的嘶喊,“是男人就活着……”后面的声音被人海吞没了。
    他没回头,但她流着泪抱着大肚子冲着他逃命的背影用尽力气大喊的情景,居然就在他的脑海。
    混蛋!他又一次丢下她一个人,生死不明地跑了。
    生死攸关的一刻,他居然走神了。他想,以后一定得让她过上好日子,人人羡慕的那种好日子,再不让她为他提心吊胆了。
    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城防军十分迅速,沙坤三人奔到城门时,身后追兵飞快接近,而前方守门的士兵已得到命令,正忙着关闭城门。
    城门一关,断无生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铁骨蒸蒸好味道”的地雷,鞠躬~~
    小剧场
    小福仔哭着回家,“霁月说我的名字不是女孩,呜呜,仔是男孩用的,呜呜……”
    伍薇解释不清,十分尴尬,“问你爹去。”
    沙坤把女儿抱在怀里,避开正执行军法的士兵,“你觉得‘喊树’更像女孩,还是‘福仔’更像女孩?”
    福仔皱着小脸认认真真想了很久,“福仔。”不哭了,但还是不开心,“爹,他们老是笑话我。”
    “谁敢笑话我沙坤的女儿!军法伺候!”
    福仔听不大懂“军法伺候”,但大概明白是给她出气,于是兴高采烈地说:“霁月!”
    沙坤蔫了。
    ☆、与君伤别离
    沙坤以腿驭马,双手匕首左右飞出,正中守门士兵手腕,危急关头,他也并未下死手。
    两兵受伤,立刻有人替上,但沙坤就趁这短暂的替换间隙,提缰纵马闯过人群,冲到门前。守门士兵见他风雷万钧之势,一时吓得呆了,竟不及阻拦,两匹马风驰电掣从狭窄的城门缝隙中夺路而出。
    但护城军百余兵马呼啸追来。沙坤与小和尚拼命打马,奈何坐骑是普通拉车用马,怎敌得过军马的脚程,距离越来越短,驰至青河边时,沙坤已能清晰地听见身后的发令声,“放箭!”
    箭矢破空之声惊心动魄,贴着耳畔刷刷掠过。
    他咒骂声未歇,横在马后的歪脖惊呼,“小和尚!”
    沙坤回头,正看见小和尚带箭落水。马儿身中数箭,悲嘶倒地。小和尚中了多少箭,他没看见,但落水之处,一片殷红。
    背后突然一疼,来不及去想那是什么,马儿猝然栽倒,他像一只木偶身不由己被甩出,半空中的短短一瞬,他看见歪脖常年歪着的脖子上,横插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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