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要紧,有叶墨在。
    叶墨看着英姿飒爽的寄虹,依旧微笑不言。“大人物”不是严冰,他笑得似乎更欢畅了。
    旁边的曹县令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有点喘不上气,连寄虹近前表示歉意都没憋出一个字。
    寄虹敛妊为礼,“瓷坯蒙着一张釉皮,是黑是白不打破是看不出的,还望叶郎中、曹县令见谅。”
    她拿起桌上吕坷的瓷盒,就地打碎,与霍记、方记等多家碎片一并呈上,指着断面露出的瓷坯对二人讲解,“这是霍记的,瓷坯洁白细腻,这是方记的,同霍记一样。再看吕坷的,黑斑多,粗糙,不匀净,明显是下等料土。这样的黑心瓷器如果呈入宫中,不消说是欺君之罪吧?”
    “的确是妙招。”叶墨意味深长地盯着她,“谁教你的?”
    寄虹只作不闻,转向焦泰,“你若是现在俯首认罪,还不算晚,至多丢了焦家的脸,以后不做这行——”
    “放屁!”被寄虹这么一挤兑,就算焦泰曾有那么一丁点想服软的心思,这会也舍不出脸了。“向你低头?哈,白日做梦!我还是那句话,我向来一视同仁,你要有本事,就来扒开我的皮看看!没本事趁早给我滚!”
    寄虹慢慢踱到他面前,神色淡然地觑着他。他态度蛮横,但越蛮横,越代表他心里发虚,只不过倚仗最后一点叶墨的余威,徒劳挣扎罢了。她还真怕焦泰一怂就低头了,那她就没法一泄心头之恨,还好他没有。
    “我是很想挖开你的心肺看看是黑是红,遗憾的是,没这么大本事。不过窑神有灵,辨得出善恶,判得出真假,青坪百年规矩,瓷路上有窑神的魂,走得过,就是得了首肯,从今以后,谁都不会再说你焦泰半个不字;走不过,就是惩戒,从今以后,再敢踏入瓷行半步,青坪老少天地神灵断不会依!”
    在众人的山呼响应里,曹县令的脸更白了。
    眼前形势骑虎难下,可旁边还坐着一匹狼哪!他看向依旧一脸事不关己的叶墨,在如此剑拔弩张之中,他居然又翻开了棋谱!曹县令恨得牙根痒,面上仍摆出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叶郎中,您看……”
    叶墨出神地看着棋谱,翻开的那页夹着一张图纸,重新设计的店铺匾额美轮美奂,上头的“焦”字却那么碍眼。
    想起昨天一整晚姐姐的哭诉,他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揉着额角,叶墨望向正等着他出声相救的焦泰。用姐姐的话说,这个人,是叶家的“大恩人”。“大恩人”哪,你不是一向高高在上么?
    焦泰看到他嘴角溢出的那一丝讽刺的冷笑时,心里忽然重重沉了下去。但他仍旧希望自己看错了,艰难地唤道:“阿……”
    “墨”字尚未出口,就被叶墨打断。“霍会长,”他从棋谱中扯下一张图纸,揉得稀烂,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请便。”
    焦泰像被当头砸下一记闷棍,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
    但很快他就稳住身形。当年没在霍嵩面前倒下,现在也不会倒在仇人脚下。
    目光转向寄虹,出乎意料的,竟在她的脸上看到一丝惊讶之色。但惊讶一闪而逝,她恢复冰冷,用目光向瓷路一指,“请吧!”
    他僵硬地转过头,碎片闪着凛凛寒光,地府里惩罚恶鬼的刀山大概就是这般模样吧。但该受惩罚的,不应是他。
    在无数目光注视之下,他向瓷路挪了一步,突然转向,猛地扑向寄虹。她像是惊呆了不及躲闪,就在他即将扑到跟前时,背上重重挨了一棍,他身不由己跪倒在锋利的碎片上,跌得太狠,收不住势,整个人向前扑倒,在瓷路上连滚了好几圈才停住。
    凄厉的惨叫声盖过满场的抽气声,身后是一串刺目的血迹。
    沙坤提着棍子,示意寄虹退后,她反而向前几步,站在最前,冷冷注视着垂死挣扎的焦泰。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冒血,殷红缓慢渗透白衣,血迹斑驳,又缓慢连成一片。许多碎片深深扎入肌肤、面孔,他戴着满脸碎渣空洞地躺了一会,然后抬起鲜血淋漓的手结结实实地抹了一把脸,碎渣混着血硬生生从肉里剥离,那张脸瞬间变成一锅血粥,分外恐怖骇人。
    但他不再惨叫了,反而开始嗬嗬地笑,像从割断了的气管里发出来,鬼哭狼嚎一般。他一边笑,一边徒劳地试图站起,双手用力按着碎片,艰难地想要撑起上身,掌心下的血绵延不绝,他却不觉得痛似的,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仿佛站起来就能证明什么。
    然而他终究没能成功。最后一次倒下时,他喘着粗气,突然爆发出疯狂的大笑。
    曹县令毛骨悚然,颤着声吼出来,“快……快快,拉……拉下去!”
    几个衙役壮着胆子上前,小心翼翼地踏到碎片上头,提手拎脚地把焦泰往门外抬。
    焦泰已经没力气挣扎,却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大骂:“神灵有眼?哈,神灵有眼只看权!神灵要真的有眼,先就把你霍家天诛地灭!你恩将仇报,你不得好死!我焦泰、我焦家世世代代与你不共戴天!”
    一路鲜血淋漓,围观人群不忍直视,而那声音依旧凄厉不绝,“霍寄虹!你和你爹一样狼心狗肺!我当初就不该放过你,就该让你和你爹死在一块!焦家就不该做担保,就该让你霍家一败涂地!你们……你们这些帮凶,我做鬼都会一个个……”
    “闭嘴!堵上他的嘴!”曹县令惊惧地咆哮,仿佛焦泰下一个字诅咒的就是他。
    焦泰被无声地抬走了,但余响在寄虹心中轰隆不绝。这是他第二次说出类似的话,好像霍家亏欠焦家许多似的。但她从没有听过霍焦两家有任何牵扯,他是在胡扯对不对?
    人群被曹县令驱散,伍薇和玲珑扯着寄虹往外走,却听叶墨唤道:“霍二小姐!”
    寄虹回头,见叶墨朝地上点点手指,示意她留下来。伍薇和玲珑担忧地看看她,她若无其事地松开她们,“没事,你们先走。”
    方才沸反盈天的小院,人群散尽后,忽地沉寂下来,满地沾着血的碎片衬出几分阴郁。
    叶墨站在屋中冲她招招手,她慢慢走近,到门边停步,警惕地看着他,“叶郎中,贡瓷一事是否可达成共识?”
    叶墨答非所问,“这出大戏,有点看头。”边说边朝她逼近,她向旁闪开,却被他一步堵在门板上。
    “霍寄虹,我觉得你越来越有意思了。”他似笑非笑地慢慢俯身,唇边的热度扫过她的脸颊,却突然顿住。
    低下头,一角尖锐的瓷片抵在他的腹部。
    寄虹目光冰冷地盯着他。
    叶墨笑了,“知道了,你想玩点更有意思的。可以,我有耐心。”他抬起头离开寸许,却伸出食指飞快地在她唇上点了下,而后稍稍退开半步,寄虹立刻闪开。
    叶墨并没有阻拦,望着她几乎是飞奔离开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外,她还紧紧攥着那块碎片。
    他的笑容渐渐冷了,把食指送进嘴里,贪婪地吸吮。
    寄虹一到家就使劲擦嘴,胭脂擦掉了还不够,嘴唇都快擦破了犹觉得恶心。她就顶着略显苍白的唇色连轴转了三四天,马不停蹄接手贡瓷验收、安排人员、重新规划分配,等到大部分事务步入正轨,她那一张脸乌眼白唇,连小白都不敢靠近了。
    她虚脱地倒在床上,看着小白试探地嗅嗅她垂在床边的指头,也不知是不是嗅到无迹可寻的血腥气,小白有些畏惧地仰头看她,少见地没有近前。
    她原本觉得自己大概站着都能睡着了,但空下来反而反常地清醒。几天没好好合眼,一合上眼就听见耳朵里轰轰乱响,竟然像是砸碎瓷器的声音。
    她睁开眼,盯着小白看了一会,目光柔软又遥远,像是透过它看着别的什么人。
    “小白,”她举着它的两只前爪,“你主子把你丢在这里一去不返,你是不是也想他了?”
    小白一脸懵懂地和她平视。
    当天下午,一辆马车从霍记后巷转出,飞驰出城,一路向东。
    ☆、斗转星不移
    严冰到茂城后,先拜访了马都尉,马都尉随军开拔前,将他引荐给衙门及军中留守的同僚,因此严冰的事务办得十分顺利,各样关书齐备,只余验船一项了。
    官船正在海边的船坞检修,他定了三艘,这日一并验看,城门将关时还剩一艘未验完,打发陪同回去歇息,想着自己熬个夜,明后日办妥手续就能提前回青坪了。
    青坪算不上他真正的家,但有她在,就像有跟绳子扯着心似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无意间一抬眼,就见一辆马车飞驰而至,挺眼熟的,他正回想在哪见过,车帘一挑,一个女子抱着只小白狗跳下车来。
    他目瞪口呆。能不眼熟吗,那是霍家的车啊!
    尽管一路风驰电掣,寄虹到茂城时城门已经关了,恰好刚换下防的守门士兵知道严冰的去向,自告奋勇领路。这会她给了士兵一角银子的谢钱,士兵高兴地把她送上舷梯,一见上头那位亮晶晶的眼神,知趣地和车夫退得远远的了。
    “出了什么事?”严冰以为贡瓷造办遇到了棘手的障碍。
    “没事,”寄虹把小白举起来,“是他吵着想见你。”
    被强行打乱睡眠时间的小白一脸无辜地抬眼看看主人,习惯性地做了个“求抱抱”的姿势,求到一半就耷拉下耳朵睡过去了。严冰把它接过来,转身的时候,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
    他找了个软垫子,把小白放在上头,用另一半盖着。收敛了些表情,回头见寄虹已经自来熟地坐在船头,面朝大海,正侧首看他,眼角漾着轻笑。
    他走近倚着船头,虚搭在她按在板上的手,是个半保护的动作,“当心点,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寄虹虽然生长在水乡,大型船坞还是第一次见,很是新奇。听严冰的讲解,这艘船是在海边一个巨型沙坑中,因此坐在翘起的船头上,既感觉非常高,上可摘星辰,又距离大海非常近,探手可捞月。如果不是这个乱时这种愁绪,应该会是很美的风景。
    “那是军营吗?”她指着远处一片灯火通明的区域。
    “是。前几日第一拨人马已经北上了,不然从城墙到海边,入夜半壁灯火,比现在壮观嘈杂得多。”
    原来在这个不太平的世道,茂城与青坪一样,都不得安宁。
    “严冰,跟我说说话吧。”她看一眼旁边沉默下来的男人。
    严冰不是多话的人,“说什么?”
    “什么都行,讲故事唱歌也行。”
    严冰看着几天没见明显削瘦的寄虹,她神色有些委顿,虽然是笑着,笑容却淡得几乎了无痕迹。“我不会唱歌,给你讲一件小事吧。在白岭的时候,有一年有位旧友从京城返乡,途径白岭逗留几日,与我游山,不知不觉走得深了,到晚间迷了路,深山老林的也遇不到个人,我那时有点慌张,带着他转来转去……”
    遥远的军营里紧张的号令隐约可闻,大海沉闷的涛声此起彼伏,船坞中彻夜不停的敲打声无孔不入,这个夜晚并不比青坪更安静。然而,在这些纷繁芜杂的声响中,那个萦绕耳畔的低沉悦耳的嗓音,却令她无比安定恬适。
    ——什么都行,讲故事唱歌也行。
    她只想听听他的声音罢了。
    “……后来还是他找到了路。他做过司天官,识得星象,我们朝着北辰星一直走,果然走出了大山。”
    “幸亏你那位朋友懂得星辰方位,普通人哪能一眼认出北辰星呢?”
    “他教给我一个法子。”严冰指着天幕群星中的一点,“这是天璇星,从它到天枢的这条线延伸出去,正好经过北辰星。北斗七星四季移换,并不恒定,但北辰星亘古不变。路会消亡,天有阴晴,但总有些东西永恒如一,譬如星辰,譬如人心。”
    严冰的手在半空中划过,停在某处。寄虹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一簇星光恰好落在他的指尖,璀璨夺目。
    那一刻,直欲将时光停驻。
    “我讲完了,现在换你了。”她舟车劳顿这一趟,不单单是相思,严冰看得出来的。
    寄虹深吸了口气,“我非常非常痛恨焦泰,但其实长久以来,我都有一个疑惑,他若是单为了瓷行之首的位置,何至于如此心狠手辣、赶尽杀绝呢?”她对督陶署血案一带而过,说不清理由,只不想让严冰知道她有那么一面似的,仅把焦泰最后的话详细讲了。
    “我本不信的,但问过姐姐,她确乎记得十几年前有这么回事,似乎是爹做了笔大生意,焦家作为保人。方掌柜也证实了,但那笔生意差点让霍记关门。那时我很小,这些事全不知道,然而那笔惨败的生意有点印象。爹出远门送货,很久没回,好多债主上门,可是霍记根本还不上。方掌柜说,他虽不了解内情,但焦家是那时候败落的,不久焦泰的父母也都……故去了。”
    严冰注意到她用的是“故去”这个比较尊敬的字眼。“嗯,如果欠债人没有能力承担,债主会去找担保人,但焦家败亡并不见得必是因为此事。”
    “时过境迁,知情的人都与世长辞了,没法查清当年的真相,但我不相信我爹会故意害焦家,我爹从不做暗地里的勾当,他不是……他不是……”
    “霍老掌柜不是那种人,我明白。”严冰接过她略显激动的话说下去。
    寄虹愣住。她说这番话更多是倾诉,并非寻求支持,从心底里,她自己都不太有把握的,严冰却毫不迟疑站在她这边。“为什么……你并不认识我爹,为什么……”
    “因为你。看你就知道霍老掌柜是什么样,踏实、正直、有担当,我相信他不会害人。”这番话并不是道理十足,但“相信”二字,从来都是情非理,既然有“爱屋及乌”,自然也可“信我所爱”。
    寄虹奇迹般地被他的坚定安抚了。真奇怪,他的声音仿佛良药,一连几日如影随形的耳鸣突然消失了。
    “寄虹,”他放柔声音,“人生中很多事是没有真相的,又有很多表面上的真相其实是虚假的,我们不必去追寻那些扑朔迷离,跟从自己的心就好了。”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笑容重新攀上她的眼眉,同样是笑,和刚才不一样了。“严冰……”她声音低低柔柔,向他倾过身。
    他以为她有悄悄话要讲,靠近了些,不妨却偎来一个柔软的身子,继而被她勾住了脖子,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他毫无防备被她乱了心绪,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滑上她的腰拉向自己,另一只手没经过大脑同意就按住了她的后脑,随后大脑才跟上速度,及时制止了他下一步的动作。
    在他的认知里,有些事一旦发生,就等同于一生的诺言,他并不是不愿承诺,只是不确定她是出于感动还是一时冲动。
    他的手换了个位置,用了点力把她抱下船头,“该下来了,坐在这让我提心吊胆的。”
    一夜奔袭,寄虹着实倦了,却不愿小憩,非缠着严冰陪她说话,“明天我还有事,一大早就得赶回去,咱们别浪费时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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