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去便是一刻钟。两个丫鬟一同回来,姜艾望过去一眼,采芙不动声色地点头示意。
    “你好好休息,我不叨扰了,改日再来看你。”姜艾起身,杨思思作势要送,被她拦住,客套几句,领着采芙离开。
    隔天,姜艾主动说要出门逛一逛,沈氏欣喜不已,打算陪她一道的,姜艾却没让,只领了采芙一人出门。沈氏安排了马车,姜艾在自家的金器铺子前下车,呆了半个时辰,踏进旁边一家并不起眼的茶楼,要了一个雅间。
    不多时,一个穿紫衣粉裙、梳双丫髻的清秀少女悄悄推开了雅间的门——面色紧张眼带忧虑,正是杨思思的大丫头丹翠。
    掩好门,丹翠立刻跪在姜艾身前,从袖袋中掏出一颗足有拇指长的金元宝,正是前一日采芙接着去恭房偷偷塞给她的那个。
    “丹翠惶恐,还请姜小姐收回这金锭。”
    姜艾不接,只问道:“听说你在归州还有家人?”
    “是,有母亲和三个弟弟……”
    “你父亲呢?”
    “父亲已经病逝。”
    “那你家人以何为生?”
    “母亲种田,最大的弟弟十三,在地主家做长工。”丹翠心中酸涩。
    且不说一个女人种田的辛劳,靠十三岁的孩子做长工养活一家人,生活有多艰辛可想而知。姜艾道:“你家小姐在归州已无亲人,如今在夷陵有了郡王府作依靠,怕是不会再回归州老家,那你呢,要弃家人于不顾吗?”
    丹翠霎时泪盈余睫,痛哭道:“丹翠并非抛弃家人,实乃生活所迫,如今虽离家遥远亲人不得见,却能省下月钱贴补他们。”
    “我知道你们生活不易,这金锭便是对你母亲弟弟的一点心意,有了这些,至少能在归州做一些小生意,你母亲不用再那么辛劳,弟弟可以继续读书,他日中举光宗耀祖也未可知。”
    丹翠啜泣不止,并未接话。
    姜艾抬了抬手,身后采芙会意,另拿出三锭金元宝放在桌上:“丹翠姐姐大可放心,我家小姐只是请你帮一个小忙,绝不会让你做伤天害理的事。这是定金,你且收好。”
    丹翠看了看一字排开的四个金灿灿的元宝,一时不答。
    雅间寂静无声,只有茶盏轻微的碰撞,清脆,短促,仿佛直入心灵。啜泣声渐渐止息。
    姜艾慢慢喝完了一杯茶,将茶盏搁下,用手帕抿了抿唇,才又道:“你若考虑好了,便起来吧。”
    ……
    丹翠从二楼雅间出来,垂首快步离开茶馆,姜艾与采芙过了片刻才缓缓走出雅间,茶馆掌柜满脸堆笑迎上来:“照顾不周,照顾不周。姜小姐可还满意小店的茶水?”
    姜艾不想惹人注目,敷衍一句便要走,不想掌柜的殷切地送她出门,口中道:“再过些时日,便有上好的明前龙井送来,那可是西湖龙井中的珍品啊!姜小姐若是有兴趣,小的倒是亲自送一些到贵府去,您看如何?”
    姜艾委婉谢绝,采芙忙护着自家小姐离开,摆脱胡乱献殷勤的掌柜。
    掌柜的站在门口目送,一回头却见另一个雅间里衣着尊贵的客人也出来了,立刻便要迎上去,不想还没走到近前,便被一持刀侍卫挡住了去路。
    萧维温笑颔首,在侍卫的保护下离开了围观群众的视线。出了门,萧维便转头,望向相邻金铺外停着的马车,裹着白色斗篷的倩丽身影在丫鬟的搀扶下踩上脚凳,水绿色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拂动,像粼粼水波荡漾开去。
    马车驶离后,心腹长随牵来了马,萧维接过缰绳,却忽地转头问了一句:“方才隔壁雅间的可是姜姑娘?”
    “是。”心腹立刻一五一十将自己所见禀报。
    第7章 07
    翌日一早,姜艾起身不久,便听下人来禀,父亲前往江陵述职,离开数日,终于回到了家中!姜艾迅速更衣梳妆,迫不及待地小跑着去了爷爷的正通堂。
    父子三人都在。姜学林年过六十,头发已然半白;姜寅奔波几日,稍显瘦损,身上紫羊绒鹤氅满是风尘;姜宸气色却十分不错,年仅四十,着青水纬罗直身,皁皮靴,倜傥风流,不减当年。
    见她进门,姜宸便笑了起来:“艾艾这么快便来了。”
    “爷爷,二叔。”姜艾先福身拜见过两位长辈,到了姜寅跟前,噗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姜寅已经听说了女儿大病的事,正惦记着谈完正事即刻去出云阁一趟,没想到她自己跑来,猝不及防来这样一出,在场三人皆摸头不着。
    姜学林诧异道:“艾艾这是作何?”
    姜宸则连忙上前去扶:“莫哭莫哭,都是二叔的错,让我们艾艾受苦了。”
    兄长不在家,身为弟弟,姜宸自然应对兄长的家眷多加照拂,之前侄女生怪病已经是他照看不周,今日一见到父亲便大哭,仿佛受了许多委屈,更令他无颜面对兄长。
    姜艾却哭着摇了摇头:“二叔别这样说,我只是、只是太想念爹爹了。”
    姜宸松了口气,姜寅亦是哭笑不得:“傻丫头。”
    想到女儿受的那些苦便心疼不已,也无暇顾及自己满身风尘,姜寅展臂将娇娇的女儿抱在怀里,温声哄道:“艾艾乖,不哭了,爹这不是回来了。爹这次给艾艾带了好些宝贝回来,艾艾想不想看看?”
    其实那些宝贝姜艾都见过一次了,不过还是擦了擦眼泪,点头。知道父亲和爷爷二叔有正事要说,便行礼告退,先回了出云阁。
    不多时姜寅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跟沈氏一道来了出云阁。沈氏一来便将姜艾抱到怀里,担忧地问:“听你父亲说,你刚刚跑到他那儿大哭一通,可是受什么委屈了?告诉娘,娘一定帮你讨回公道。”
    父亲和母亲都还把她当孩子一样哄着,姜艾内心虽然已经不再是十五岁的小姑娘,对父母的宠爱却永远都受用,抱着娘亲撒起娇。
    姜寅这趟出行为了给宝贝女儿添妆,搜罗了诸多奇珍异宝。不仅有整套血玉打制的簪珥手钏、雪白无暇的狐裘,还有江陵时下流行的胭脂膏、玉簪粉、珍贵的波斯螺子黛,等等。其中最得姜艾心意的,却是一只极为精巧的玉虎,眼睛胡须栩栩如生,四肢威风凛凛,可惜只有一半,像是剖开用作什么信物的。
    这玉虎也是姜寅最为钟意的,在妻女面前滔滔不绝地讲起从卖家那里听来的奇闻。
    这些话姜艾已经听过一次,因为太过喜爱这只玉虎,至今仍清晰记得——据父亲说,他某日黄昏在江陵闲逛,偶遇一人,长相阴柔,自称曾是东宫内侍,大乱时逃出宫,顺了不少宝贝出来,这玉虎便是当年动乱尚未发生之时,太子安王亲手雕刻用以讨太子妃欢心的。
    姜艾不知道这故事真假,却是真心喜爱,偷偷送给了肖虎的萧嘉宥,退婚时被他还了回来。这一次还是要送的,毕竟他已经把自己佩戴多年的护身符给了她。
    沈氏却十分不以为意:“你莫不是被人骗了,若真是安王送太子妃的信物,定会被贴身收藏,如何会被一个太监拿到,流落到外头。”
    “故事假的无妨,玉可是真的,”姜寅朗声笑道,“你瞧瞧,这可是上好的于阗白玉。只有这样价值连城的宝物,才衬得起咱们艾艾。”
    沈氏便笑着嗔他一眼。
    夫妻二人一个忙于政事一个忙于生意,没待多久便离开了。姜艾把玩着玉虎,正思索着怎么找机会再见萧嘉宥一面,却听下人禀报:二小姐来了。
    纳闷之余,姜艾将人请了进来,却见姜芊一脸的老大不乐意,显然这趟来出云阁并非自愿。
    确实不是出于自愿,要不是刚刚父亲突然到逸纤阁看她,得知姜艾染病多日她从来没来探望过,厉声训诫了一番,姜芊才不愿意踏进出云阁呢。进来叫了声姐姐,目光便落在了还未来得及收起的一堆东西上。
    如今姜艾对这个堂妹反倒多了点疼爱,没有像以前那样冷淡,反而叫采薇给她拿点心,又亲手把那件雪狐裘送给了她:“我不常出门,这狐裘也用不上,你拿去穿吧。”
    姜芊诧异地瞪了瞪眼,显然怀疑她突然对自己示好的居心。“你干嘛突然对我这么好?”
    “以后想要什么东西,可以和我说,能给你的我都给你。”其实也有一些补偿的心思,姜艾道,“我们是一家人。”
    什么一家人,她们明明过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姜艾成天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还可以嫁进夷陵最尊贵的郡王府,而她只是一个没人在乎的庶女。姜芊哼了一声,手上却一点不含糊地接了过去,紧接着注意到姜艾手里极为精致的玉件,双眼立刻亮了亮:“那我想要这个。”
    她还真一点都不客气,姜艾无奈,另外拿了一套十分精巧的纯金头面出来:“这是父亲送我的,转送与你怕是会惹父亲不高兴,左右你要去也没什么用处。这副头面你拿去戴吧,年前母亲专门请人打的,我一次都没用过。”
    她不愿意给,姜芊顿时觉得这个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了,回到逸纤阁,立马就气哼哼告诉了姨娘。苏姨娘却捧着姜艾打发她回来的那副头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姜艾果真是中了邪了,竟然如此慷慨。”
    “可是我就想要那个玉虎,她那么宝贝,一定是最好的东西!金的才不好看,俗气!”
    越想越不甘心,姜芊吵吵闹闹不停,见姨娘也不理她甚至呜呜哭了起来。苏姨娘被折腾得没脾气,半呵斥半诱哄地说:“别哭了,娘给你买一个还不行吗!”
    傍晚已经有下人在议论长房老爷送给大小姐的珍贵玉器,乃是珍贵的于阗白玉,千金难求云云。姜芊哭闹更厉害,苏姨娘只得揣上银票出了门。
    她其实也舍不得花钱,但就剩这一个女儿了,从小就处处被长房的姑娘比下去,也不像人家命好早早定了一门好亲事,今年都十三了也没人给张罗。孩子就想要个玉件都没有,别人不管,她这个做亲娘的还能不管吗。
    玉器铺子里漂亮的物件倒是不少,苏姨娘也没见那传说中的玉虎到底长啥样,不过也就是老虎嘛,她挑挑捡捡,选了块虎头小吊坠,不及和田玉名贵,倒也精巧可爱,芊芊一定会喜欢。
    出门时遇上交好的妇人,对方亲热问候,瞧见她手里的精致檀木盒,奇道:“哟,这是买了什么宝贝?”
    “虎头玉坠而已。”聊得投机,苏姨娘不免抱怨起了家里的糟心事儿,“还不是我那偏心的夫家!长房的姑娘要出嫁,你是不知道那嫁妆准备得多丰厚,我大伯还特地从江陵淘了宝贝回来,什么于阗玉的老虎,价值连城呢,可把我家姑娘羡慕坏了,这不买个小玩意儿哄她开心嘛。”
    妇人惊讶:“于阗玉可是罕见呐……”
    两人并肩而行,嘀嘀咕咕地说着闲话,在姜府门前分别。苏姨娘颠颠地哄女儿去了,没注意到一路有人尾随,看着她进了门,方才折身往郊外的方向飞奔而去。
    ……
    丹翠已经为姜艾所用,一方面按姜艾的指示行事,一方面监视着杨思思的动态。这反而更令姜艾感怀,采芙与采薇对她何等忠心,当初在皇宫少不得被斛贵妃威逼利诱,却从未背叛于她。也提醒了她,对身边的人应多些关照爱护。
    只是她们的计划却迟迟没有进展,尽管杨思思暂时没有什么动作,姜艾却不放心。赶巧几日后郡王妃请她过府游玩,姜艾便乘了马车,在采芙的陪同下,再次来郡王府做客。
    东澜郡王整日流连烟花之地,照例是不在的,姜艾直接去拜见了郡王妃,说了会儿话,见一向跟在她身侧的杨思思不见人影,便问了一句:“思思妹妹身体可好了?怎么还不见她?”
    “思思这几日好多了,昨儿个还陪我下棋呢。”一早被东澜郡王从府里拿了数千两银票去雪宿楼挥霍闹得火大,郡王妃没顾得上别的,被她一提才意识到今日一直没见外甥女,忙遣人过去查看。
    派去的下人很快回来,面色仓惶地向郡王妃耳语几句,只见她当即皱起眉,压低声音难掩焦急道:“快去请大夫!”
    第8章 08
    “思思妹妹可是身体有恙?”姜艾道,“我去看看她吧。”
    却被郡王妃拦住:“不可不可。思思那孩子突然起了疱疹,怕是会传染,等大夫来看过再说,艾艾别过去了,当心感染。”
    她心里担忧不已,亲自过去杨思思的院子,却被众人劝住,没有进屋子,不时露出焦急的神态。姜艾便在她身旁不时劝慰。
    直到大夫赶来,确诊杨思思发了水痘,开具药方,嘱咐许多事项,同时建议将病患暂时隔离开,以免传染他人。郡王府倒是有几处别院可以安置,但郡王妃哪里舍得将唯一的外甥女孤零零赶到庄子去。还是总管劝说世子马上就要大婚,病人留在府里不妥,她才勉强同意,命人先打点好行装,翌日再出发。
    姜艾从未主动去害过什么人,尽管这次是因为杨思思蓄意破坏她和嘉宥的婚事,关乎到自己的一生,不得已出此下策;并且发一次水痘对人并无大碍,好生休养便不会留疤,她心中还是会有不安。
    更令她忐忑的是,安排好诸项事宜,姜艾陪郡王妃回去时,听到她对身边的常妪说了一句:“思思这些日子都待在府里,没见过外人,你去查一查,可是哪个下人接触过发水痘之人,将不干净的东西带了回来。害了我可怜的思思,总要惩戒一番,也免得再祸害其他人。”
    姜艾心头一跳,与采芙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
    “艾艾,”郡王妃唤了她一声,歉意道,“今日怕是不能多留你了。如今府上也不知有几人已经染上这邪毒,我日日与思思共处,是否已沾染也未可知,若是因为一己私心留你作伴怕是要连累你夜受罪。正是邪毒肆虐的时节,你身子娇弱,回去后可要小心预防才是。”
    姜艾点头应下。
    离开郡王府时,刚巧遇上一同外出游玩的萧嘉宥与萧维二人踏马归来。萧嘉宥立刻从马上跳下来,缰绳随意一抛丢给小厮少礼,三两步跑到姜艾跟前,披风上的雪花扑簌而落。
    “艾艾,你怎么来了?”
    “我来探望王妃和思思妹妹。”姜艾说,“去哪里了,跑得一身雪?”
    “带皇叔去西山别院看梅花了,那儿梅花开得正好,以后我也带你去看。”
    他身上裹着寒气,眼神却炽热无比,姜艾看着他睫毛上颤颤巍巍不肯离开的雪瓣,不禁露出微笑来,掏出帕子,顾忌着有旁人在,让他自己擦。
    这时萧维也下马走上前来,依旧眉眼含笑,仿若从未见过一般,询问:“嘉宥,这位姑娘是?”
    “哦,这是知州姜大人家的千金,也是我没过门的媳妇。”介绍时脸上得意尽显,“艾艾,这位你见……这位便是昱王殿下。”差点说漏嘴。
    “原来是姜小姐,久仰。”萧维笑得温和。
    姜艾福了福身,眼睛并未看他:“民女见过王爷。”
    “姜小姐不必多礼。”
    姜艾看了萧嘉宥一眼,后者会意,立刻转向萧维,几日来两人相处投机,说话也不再拘束,直言道:“皇叔先回府歇息吧,我跟艾艾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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