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意识里总觉得那张青有些不对劲,只眼下却也顾不得了。
    一旁一直抱着肩膀一副看好戏模样的张青爽快的应了一声:
    “好嘞。”
    身形一纵,好巧不巧,正好落在那马车之上,也不见得他如何动作,那马夫惊叫一声,下一刻就飞了出去,至于说张青,则摆出一个潇洒的姿势,单腿蹬在车辕之上,一把揪出里面的顾承运,解了绳索,往前一推:
    “去吧。”
    本是冷眼旁观的沈管家脸色顿时一变,一挥手,就要让人上去堵截,却不妨张青已然笑嘻嘻回转,状似不经意间揽住那管家的脖子:
    “哎呀,我怎么觉得咱们见过啊!”
    沈管家愣了一下,恍惚间这副做派怎么有些熟悉呢?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随即一紧:
    “让你的人别动,不然,说不好这脖子可就会断了。”
    “你,你想干什么?我可是国公府的管家——”在这安州地界,沈家根本就是土皇上一般的存在,何曾被人这般威胁过,沈管家吓得脸儿都白了。
    “国公府?”张青拖长了声音,“哎呀,真是吓死个人了!”
    口中这样说,却是猛一用力,沈管家顿时觉得喘不过气来,吓得忙冲那些手下招手:
    “回,回来——”
    “他怎么在这里?”沈亭霍然回头,一把攥住希和的手,只觉心里一阵无来由的惊悸。
    却被希和用力推开,明显没有和他继续说话的意思。
    倒是旁边的张青似乎觉得挺有意思:
    “你问我吗?阿和,可要告诉他?”
    语气里竟是一副无比熟稔的模样。
    希和也没有想到,这人本性里竟是如此恶劣。自己和他有这么熟吗?明明兄长说此人虽是有些戾气性子里却是仗义居多,还算是个正人君子,怎么今日看来竟是如此不着调的一个人?当下也不愿和他多说,转身就往酒楼而去……
    沈亭气的脸都青了,张青却仿佛没有瞧见,反而快步跟了上去,明明两人之间还有一定的距离,沈亭却觉得无比刺眼……
    公堂上。
    郑倩本来内心相当忐忑惶恐,再没料到那位明显看着比县太爷还威风的大人竟是如此上道,话里话外分明对自己无比回护。
    怪道姑父姑母平日里那般威风,没看到连自己这个知州表妹,在那些大人老爷面前都如此有面子吗。
    心情一旦放松,脑子自然转的更快,竟是唱念俱佳:
    “大老爷容禀,民妇甫成亲时,因着我那二伯母妄动喜被,两家便有些龃龉……后来又因为他家强抢嗣子一事结了怨……”
    听她又哭又说,竟是陈谷子烂芝麻说了一大堆,朱子康蹙起了眉头,又唯恐周治中不悦,只得尽量和颜悦色道:
    “从前的事就不要再说了,你只须把你状告顾元山的事说清楚便好。”
    “是。”郑倩应了声,却是愈发悲切,“去年初春,相公忽然提出想要外出游历。公婆膝下只有相公一个孩儿,自然不肯,再三追问,相公却不耐烦多说,反是鬼迷了心窍般执意要走。后来才知道,相公乃是和二伯一块儿上路,公婆并奴家见劝不住丈夫,又想着二伯好歹是长辈,自然会对相公多加照看,哪里料到……”
    说道这里已是痛苦失声:
    “自相公那日跟着二伯离开,到现在已是将近两年时间,竟是再无有只言半语……到现在生死不知……还请大老爷为民妇做主啊……”
    “青天大老爷,小老儿冤枉啊……”见郑倩硬是要把一盆子脏水扣到自己头上,顾元山不住磕头。
    “当日顾承运确然是随同小老儿一起离开,可是到了柳河口,顾承运便自己下船离开,说是想到处走走散散心,那之后小老儿便再未见过他……”
    “你胡说,”却被郑倩一下打断,“我家里公婆慈爱,上下相得,相公有什么烦心事,需要外出散心,还一散就将近两年之久?”
    “既如此,顾承运当初缘何还要执意离家?”朱子康插口道,“这里面可有什么隐情?”
    “这——”郑氏顿时有些张皇——顾承运因何离家,她自然清楚的紧,可不是为着再也无法大展雄风的子孙根?只那话却是决不能说的。惶恐之余,瞧向顾元仓。
    “哪里有什么隐情?”顾元仓也没料到,周治中已经摆明了态度的情况下,朱子康还敢不依不饶,竟似是站在顾元山那边的样子,又想到顾元山这么硬气,难不成是得了顾元山的好处不成?
    一想到这一点,顿时把顾元山恨得什么似的——好你个顾元山,有哪些银两宁肯用来打官司都不肯送与老子吗?竟是梗着脖子道:
    “我们都是小老百姓,心眼儿实在,不懂得有钱人那些弯弯绕绕,我们怎么晓得他到底同我那侄女婿说了什么?承运既是跟着他走的,我们不找他要人找谁?还请大老爷为我们做主。”
    顾元仓这人粗中有细,早在第一次跟顾元山打官司时就渐渐摸透了周治中的脾气,这人也算是个有能为的,却偏是最见不得富人欺负穷人,若然是富人和穷人对簿公堂,他就先要偏向穷人四分,要是穷人再硬气些,就更对他的脾气了。
    一番话说得朱子康神情顿时有些难看——亏自己之前瞧在顾承善的面子上,对这老东西多有容让,倒好,竟是越发蹬鼻子上脸了,当下脸一沉:
    “本官问郑氏话呢,无关人等莫要喧哗。”
    本以为能让对方收敛些,却不料顾元仓反而劲头更大了:
    “大老爷这话可不对,论辈分我还得叫顾元山一声二堂兄呢,可我也是受过苦的人——当初因为我那小儿子,我可不是眼睛都快哭瞎了?现下我那元峰兄弟一家都快零散了,我这心里真是和在油锅里煎一样!所谓大路不平有人铲,我虽然不是官身,可也知道善恶忠奸,怎么也不能瞧着好人受屈不是?”
    第17章 水落石出
    顾元仓这话明显有指桑骂槐之嫌,朱子康听得心里头的火一拱一拱的,拿了惊堂木就想要拍,却不妨旁边周治中竟是抢先道:
    “此人言谈间虽有所逾矩,倒也算古道热肠,可比那等人面兽心的刁民强的太多了!”
    一番话说得跪在下面的顾元山顿时面色如土——和十八年前相仿,这周治中依旧是不分青红皂白便认定了自己的罪过。忆及多年来受的欺辱,无论如何再也忍不住,竟是趴在地上大哭道:
    “周大人,都说您是难得的清官,为何独独要把小老儿往死里逼?苍天啊,你睁睁眼吧,我顾元山平生从未做过亏心事,为何要被人冤枉至此?”
    口中说着,竟是疯了般的朝着顾元仓撞去:
    “顾元仓,你为何一定要害我?这些年来,你从我这儿讹去的银两还少吗?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呢?好好好,既担了个杀人的罪名,今儿个索性就坐实了吧。”
    顾元仓不提防,一下被撞了个正着,竟是“噗通”一声歪倒在地。
    顾元仓的几个儿子登时不乐意了——平日里顾元山见到他们都跟老鼠见了猫一般,今儿倒好,还敢还手了。捋胳膊卷袖子的就要一拥而上。
    却被顾元仓用眼睛止住,连带的脸上露出又是委屈又是害怕的难过模样:
    “二堂兄,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心里一直怨我,当初你想要我儿子时,做兄弟的本来就该拱手相让,可谁让你兄弟是个没出息的,走不出那,骨肉连心四个字啊。当初的事也就罢了,今儿这事却委实是二堂兄太糊涂了?任他多大的怨恨,能有人命重要?都说人命关天,做兄弟的怎么也不能瞧着你一条道走到黑不是?眼瞧着元峰兄弟家可就要散了,您就行行好告诉他们,承运那孩子到底怎么了吧!”
    郑倩也是个有眼色的,听顾元仓如此说,也跟着朝顾元山不住磕头:
    “二伯父,你到底把我家相公怎么了?求求你,告诉我吧……”
    哭的那叫一个伤心欲绝,当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连带的下面看热闹的百姓都跟着不住抹泪:
    “兀那顾元山,你就告诉人家吧!”
    也有人疑惑:“顾元山平日瞧着也不是那等穷凶极恶之人啊!”
    更有心里感慨的,要说这顾元山也是个有能为的,亏就亏在没儿子,不然,他那些同宗之人怎么就敢这般磋磨于他。
    马上被人否定:
    “可也不见得!这世上多得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竟是引来了众多的附和声,一时颇有些群情汹涌的模样。
    顾元仓瞧着面如死灰的顾元山,心里得意的不得了:
    叫你不识时务,早点儿乖乖的把银两送上,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正盘算着待会儿要顾元山出多少银子才能平息自己心头的怒火,不提防人群后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一让,让一让……”
    “挤什么挤呀?你想上前面看热闹,我们就不想看,呀,怎么是你!”
    随着这声惊呼,竟是更多的人让开路来。眼看着人群如水流一般分向两边,顾元仓和郑氏也有些纳闷,顺着分开的方向往前瞧去,下一刻却是同时张大了嘴巴——
    怎么竟会是,顾承运?
    顾元仓先就发了急——没想到承运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可怎么也不能让他说漏了嘴才是。当下赶紧迎上前去,压低声音道:
    “承运,待会儿切莫乱说话,看我的眼色——”
    话音未落却被顾承运一下打断,声音还不是一般的尖锐高亢:
    “看你的什么眼色?怎么,你害了二伯父,害了我这么多次还不够,眼下还想继续诬陷好人吗?”
    一句话宛若霹雳般令得顾元仓头皮都有些发麻,口中都有些发干:
    “承运,你,你胡说些什么?”
    那边郑倩也有些发蒙,更多的却是见到丈夫的激动:
    “相公,真的,真的是你,回来了?”
    当下就想扑过来,不妨被顾承运抬脚当胸就踹了过去:
    “贱人,你还有脸说话!我当初为何离开你会不知?如何有脸赖到二伯父身上?”
    眼里射出的怒火,简直能把郑倩身上灼个窟窿出来,
    郑倩脸上的血色瞬时退了个干干净净,第一个感觉就是,顾承运他知道了,所有的事,怕是都知道了!
    下面乱成一团,自然引起了周治中和朱子康的注意,尤其是顾承运刻意提高声音的几句话,更是一字不少的落到了两人的耳朵里。
    这气势汹汹冲上大堂的竟然是原告口中十有*已经“死了”的顾承运!
    顾承运的态度更是让人如堕五里雾中——
    明明方才作为妻子的郑倩哭的死去活来,一副和丈夫如何鹣鲽情深的模样,怎么顾承运一回来,不说和妻子抱头痛哭,反而大打出手?
    至于刚才还口口声声号称古道热肠的顾元仓更是成了天大的笑话——那顾承善话里话外的意思,之所以会流落在外这么久,分明就是顾元仓害的!
    所以说这就是典型的贼喊捉贼吗?
    想明白了其中缘由,不独堂上百姓,便是上座的朱子康和周治中也全都开始风中凌乱了。
    朱子康还好些,毕竟方才处事还算公允,甚而对顾元山多有回护,周治中却无疑有些太过凄惨——
    方才周治中可是当着堂下这数百子民的面,直呼顾元山为刁民!话里话外更是早已定了顾元山的罪。
    若然顾承善不出现也就罢了,周治中的言辞尖锐还可被美化为嫉恶如仇,而事实却是顾承善不但活着回来了,话里话外更是透露出他的失踪非但和被告顾元山没有关系,反而是作为原告的郑倩和顾元仓一手造成。
    再对照白发苍苍的顾元山神情萎顿的可怜模样,顿时令得之前周治中的诸多贬损之语显得恶毒之极。
    堂下诸人顿时议论纷纷:
    “不是说这位周大人是难得的清官吗?怎么今儿瞧着如此糊涂?”
    “可不。亏得顾承运及时赶回来,不然瞧这位周大人的模样怕是还真会治顾元山一个杀人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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