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进精舍的时候,就看到嘉靖斜靠在榻上,一张脸白得看不到血色。
    黄锦正用一把黄杨木梳子小心地给他梳着头。
    借着从窗户外投射而来的白雪的反光,周楠愕然发现,嘉靖往日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彻底失去了光泽,变得灰白。
    他的腮帮子也不如往日那般紧致,显得皮肤松弛。
    这已经是一个衰弱的老人了。
    自从上次得了裕王死讯吐血之后,皇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已经不能盘膝打坐了。
    周楠心中琢磨,海瑞上书请立储君,他想立谁?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选择的,不外是景王和小万历二人。
    这两人都资格继承皇位。
    小万历更得嘉靖宠爱,而且裕王死后,皇帝感情上更倾向自己的孙子一些。
    不过,按照父终子继,立嗣以长的原则,景王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那么,海瑞站在那边。景王,还是小万历?
    周楠正琢磨着,嘉靖指了指身边几上的一份折子:“这是刑部浙江司主事海瑞上的折子,你知道吗?”
    周楠:“臣不知道,海瑞先前上过几次折子,尽作荒唐之言,内阁也不当真直接驳了回去。”
    嘉靖淡淡道:“朕知道,他们是看不惯朕修长生花钱太狠,朕用自己钱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海瑞以往的折子权当放屁好了,朕有没精神理睬。”
    周楠:“陛下说得是,若为这种事情乱了心性,岂不是要坏修行?人生是一片苦海,身体是舟伐,守得一丝清明,才会波澜不惊,陛下真圣人也!”
    “倒不是这,今日这折子和往时却不太一样,你先看看。”
    “是,陛下。”周楠忙拿起海瑞的折子,仔细读起来。
    折子上,海瑞又将他从前写的《治安疏》中“不与自己的儿子们相见,人们都以为您缺少父子之情”一句继续引申,说陛下春秋已高,虽然德行高洁,可人生五十年,岂有长生不老之理?草木枯荣,春花秋实,乃是天道。儒家从来不谈怪力乱神之事,所谓,未知生,焉知死。
    天道循环,万物轮回来是至理,顺应就是了,又何必避讳?
    咱们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承担起自己所应该承担的责任就是了。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你的龙体关系到万民福泽,也不能逃避。还请早些立下储君,以安民心。
    写到这里,海瑞的折子开始不客气了。说,历朝历代,新君登基,首先要做两件事,一是选皇陵,二是立太子。如此,大统和江山社稷才算是传承有序。如陛下四十年不立太子者,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陛下又说“二龙不相见”二龙见面,必有一伤,更是无稽之谈。
    皇上你和裕王二十年不见面,裕王不也不假天年……
    看到这里,周楠心中大骇:海瑞你还真是耿直,提裕王的死做什么,这不是扎心吗?
    这个时候,黄锦已经侍侯嘉靖梳好了头发,挽了一个髻儿用一根玉簪穿了。
    嘉靖轻轻咳嗽,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潮红,语含讽刺:“周楠我知道你心中有朕,和内阁打了招呼,但凡是海瑞的折子都一一驳回,生怕让朕看到。但此番这折子竟能从内阁到司礼监,最后送到朕的案头,可想事情没那么简单。有的人啊,那是盼着朕早点死啊!”
    这话一说出口,黄锦就流下了眼泪:“老爷可是陆地神仙,怎么会死,老奴还等你你白日飞升好跟着老爷一起去仙府享福呢!”
    “不要哭,哭解决不了问题。”嘉靖依旧神情恬淡,可眼睛里却有掩饰不住的怒火:“去,传朕的旨意,命朱伦将海瑞给捉了好好审一审,问问他,这折子是谁叫他写的,又是怎么送过来了,内阁和司礼监都要给朕回话。”
    是的,嘉靖还真是气急败坏了。
    周楠看到这此刻的神情,突然有种深重的怜悯。是的,别看皇帝乃是九五之尊,权倾天下,可他也是全天下处境为危险之人。尤其是在晚年,所有人都盼着他死。
    没错,他一死,对各方势力都是个大喜讯。
    皇帝驾崩,裕王小万历、景王都有机会登上皇位;各方势力也欲在这场大变局中下注,博得一场大富贵;改革派也想借新君登基这个良机改革弊政……
    普通人家老人弥留之际,家人悲痛欲绝,用尽财来力物力只希望父母能够多活一天能和自己多说一句话。
    可皇帝呢,大家都盼着你死,这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人活到这份儿上,能不悲哀吗?
    是的,其实在立储这事上,无论是裕王系还是景王系都是空前团结。大家争了这么多年,你皇帝死活不给个准信,现在你病成这样,也该安排后事了吧,也该设个战场给咱们决斗吧?
    从嘉靖的角度来说,要立储,可以,但不是现在。现在只要一提这茬,朝局将一片大乱。无论立谁做储君,都是将他陷进大旋涡里,搞不好把自己也陪进去。
    以嘉靖的政治手段如果是在以往,自然有办法应对,可现在他已经没精力了。
    只能用雷霆手段先将海瑞拿下再说。
    周楠心中叹息:海瑞还是没能逃脱这牢狱之灾,搞不好这次连命也要丢了。
    是的,真实历史上海瑞上《治安疏》不过是骂皇帝的娘,嘉靖也不当回事。内心之中未免有着一丝欣赏之意,欣赏海瑞的正直敢言。
    可这次不同,海瑞牵涉进立储之争,那就是一条死路,嘉靖是动杀心了。
    朱伦那小子精明得很,手段也狠,只怕海青天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不行,这次无论如何得救他一命,不然,我念头不通达。
    想到这里,周楠摘下头上的帽子,缓缓拜下去:“此事是臣的错,死罪死罪。”
    嘉靖却是奇了:“海瑞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周楠:“海瑞进京任刑部主事乃是徐首辅任命的,当初臣子也在首辅那里推举了他。臣识人不明白,在责难逃,还请君父责罚。”
    “是你推举,徐阶任命的?”嘉靖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周楠。
    周楠头皮有点发麻:“正是,不敢欺君。”
    这个时候,黄锦插嘴:“哎,周大人你还真是糊涂了,怎么推举个二杆子?”
    嘉靖的神色缓和下来:“把海瑞下到刑部,三法司会审后再定罪吧?周楠,你识人不明,罚一年俸禄。”
    周楠松了一口气,忙道:“多谢君父。”这下,海瑞总算是保住一条性命了,好人不能就这么平白死去,见着了,能帮就得帮。
    反正我以后三年也没工资领,再被罚一年俸禄也无所谓了。
    刚才周楠这话向皇帝传递出一个明确的信息:海瑞上书请立储是个人行为,和朝中各方势力没有任何牵扯,皇帝你不要过度解读,这就是纯粹的偶发事件。道理很简单,海瑞是自己和徐阶提携上重要工作岗位的。而徐门或者说他周楠和景王还有裕王都是有仇的。如果说全天下有谁盼着嘉靖长生不老的话,还就只有徐门一系了。因为,无论是景王还是裕王将来登基,首先要收拾的就是徐阶和他周楠。
    在明朝历史上,做帝党和为皇帝办事,从来就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说起来,现在的徐门还真有点当初严嵩的严党的意思。
    说穿了,海瑞就是个棒槌,陛下你真把他给能死了,怕就怕裕王党和景王党要借这个时机兴起妖风。
    嘉靖的政治手段何等高明,立即明白周楠话中含义,这才下旨将海瑞关进刑部大牢里待审。
    海瑞本就是刑部主事,关在自家的监狱里人身安全也能得到保证。到时候,三法司会审,估计也就是不了了之。
    周楠心中又叹:“嘉靖你大约还不知道劳资已经准备烧景王的冷灶了,小万历恨我入骨。虽然景王也不是个好相处的,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也是没有办法。”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了解,周楠侍侯皇帝半天,到晚间的时候刚回到自己在西苑的公房准备睡觉。
    突然,自己那个学生急冲冲跑过来,叫道:“恩师,大事不好了!”
    周楠问:“怎么了?”
    那小太监跑得满头腾腾热气,一脸的惊恐:“听说海瑞上书被捕,科道言官们全体出动,聚在南门说要口阕上书,都快冲进来了。不但惊动了陛下,就连内阁的所有相爷,司礼监的老祖宗们都赶了过去,可无论怎么说都制止不了。”
    周楠吓了一大跳:“陛下呢?”
    小太监:“陛下还在玉熙宫,你老人家还是快些到万岁爷那里去吧!”
    周楠忙披上斗篷,急冲冲朝玉熙宫赶去。
    此刻天已经黑尽,到处都亮了灯。
    天上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这是今年冬天以来最大一场雪。
    阴风澎湃怒吼,他一身仿佛都被吹透了,冷得难以忍受。
    一不小心,竟摔了个跟头。
    刚爬起来,就看到前面灯火通明,皇帝的御辇过来了。
    黄锦走在最前头:“周侍讲仔细些,别摔伤了,快去南门。”
    辇中传来嘉靖的冷哼:“乱什么,翻不了天……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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