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清了清嗓子,念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刚念完,阴影中的黄锦眼睛大亮,激赏地看了过来。
    这种出题解经义的事情乃是读书人中的常事。
    嘉靖这句话出自《诗经》中的《晨风》,表面上看起来是让周楠依据经义破题做一篇八股时文。
    可这么大的案子,万岁爷怎么可能有心情让周楠这个当事人做文章。
    如果周楠不明就里,马上就会被太监们拖出去用廷杖打死。
    这小子,果然厉害!
    黄锦老师在心里为小周老师点了个赞。
    嘉靖所念的《晨风》有一段典故,说的是春秋末年,三家分晋的故事。当时,晋国是春秋第一大国,统治着后世山西、河南、河北广大的国土。后来韩、赵、魏三家瓜分晋国,这一政治事件标志着战国时代的开始。
    当时的魏文侯灭中山国之后,将土地分封给儿子魏击,任命他为中山君。魏文侯忙于政务,父子二人一连三年都未能互相问候探望。
    于是,就有流言说父子关系出现了问题,中山君也因此忧心忡忡。
    一次文侯在接见中山君是手下时,问来人中山君现在在做什么?
    来使回答说在读书。
    又问读什么书呀?
    使者回答说,中山君在读诗经,尤其喜欢《晨风》一诗。
    这首诗的意思是意思是,傍晚的时候,一只名字叫晨风鸟儿疾驰飞掠,栖落在郁郁苍苍的树林中。至今,我还没有见过它的身影,心中充满担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把我都忘了呢!
    念完这几句诗,魏文侯感慨地说:“中山君是不是以为我把他忘记了?”来使说:“不敢,只是他常常想念您。”
    魏文侯接着又诵出《黍离》的诗句: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意思是,看那黍子整齐地生长着,看那高粱苗儿也在生长着。我行走的步伐缓慢,因为心神不定,心里充满了忧伤。能够理解我的人,知道是心中的忧愁使我变成这样;不理解我的人,问我在追求什么,以为我有什么强烈的愿望。高高在上的苍天啊,为什么有人会这样误解我?
    这话传到耳朵里,中山君才消除了心中的疑虑,亲自乘车回国都探望父亲。
    父子之情得以再续。
    此刻,嘉靖突然念出这首诗,其意并非是要让周楠做什么劳什子八股文,考教他的学问。其中的意思却说的是父子之情,以及自己的忧虑和难过。
    嘉靖子嗣艰难,就两个儿子。
    如今这个案子表面上看起来所有证据和疑点都指向景王。
    可是,他毕竟是皇帝亲骨肉,真要追究,难不成还能杀了他?
    可是不处置,国法何存?
    就他的内心中来说,是想放景王一马的,可是这话却不能由他来说。
    这句诗一念出之后,周楠想起自己路上起的那个念头,瞬间就明白皇帝的心意。
    心中也是苦笑:这个嘉靖就喜欢打哑谜啊,心中想什么口头却偏偏要扯其他,让你猜。猜中了也还罢了,猜不中,合该你倒霉。当年严嵩之所以能够得宠,还不是因为小严是猜谜高手。
    他不过是想借我的口向审理这件案子的人传达旨意,罢,这个活儿我接了。
    在揣摩透嘉靖的心思之后,周楠也以一句诗应答。
    这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同样出自《诗经》名曰《天保》乃是春秋时臣为君王祝寿时所做。
    意思是“陛下如同日月一般恒久,如南山松树般不老,永享仙福。”
    如果陛下惩办了景王,骨肉相残,晚年生活不幸福,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是心中难过。
    无论如何,天家的骨血必须保全。
    这也是臣当仁不让的职责。
    审案的诸公,难道你们忍心让皇帝在诛景王的折子上批红吗?
    这个后果你们承担得起吗?
    看到跪在地上的周楠,黄锦恍惚中仿佛看到了当年的严世蕃,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精明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
    嘉靖沉默了片刻:“周楠,此案你不知情吗,那么朕问你,你怎么想着解送那空明去见裕王?”
    周楠:“为内帑银子之事,事实证明,裕王是被人冤枉的,臣也有冤说不出口。”他忙将这件案子的始末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嘉靖缓缓道:“若刺客目标是裕王,可为什么见到世子却悍然下手,还不是因为世子是个孩童,容易得手。事实已经很清楚了,空明并没有特定的目标,他的用心是将事情搞大,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至于被他刺杀的人是裕王还是世子都不要紧。”
    “天子圣明。”周楠差点向皇帝竖起拇指,果然是个权谋排名前三的君王,一眼就看穿这个案子的本质。
    嘉靖不待周楠多说,将袖子一舞,长长的袖子缠到手腕上。
    黄锦朝外面招了招手,两个太监跑了进来,架着周楠就走。
    等到周楠被押走。
    黄锦又舀了一勺子黄色的矿物粉末倒进丹炉了,有火星四下飞溅,殿中一亮。
    嘉靖:“此案转去东缉事厂,让北衙办交接吧!”说罢就闭上了眼睛。
    “是,老爷。”
    嘉靖的声音又传来:“此案应当和周楠无关,先免去他的一应官职拘禁在道录司里,待到案子审结之后再论罪。”
    “是,老爷。”黄锦慢慢地退了下去。
    作为侍侯皇帝二十多年的大太监,天子的心思他自然清楚,他也是个猜谜高手。
    如果案子由锦衣卫侦办,那就是正式走法律途径。如果一不小心牵扯到景王,陛下情何以堪?
    锦衣卫虽说是天子亲军,可里面的官员都是勋贵子弟,未必没有其他想法,怕就怕审来审去又出鬼。说穿了,大明朝就是个大商号,陛下固然是占绝对股份的大东家,可其他勋贵也是有股份的股东。
    倒不像东厂仅仅是皇帝的家奴,一切都按天子的心意行事。
    案子转到那边去,可以不至使事态失去控制。
    至于不将周楠关在东厂,估计是天子也知道周楠和陈洪有过节。真把他关那边去,搞不好会被人家整死。
    周楠的死活,天子或许也不会放在心上。不过,周大人一死,到时候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景王,又该如何收拾?
    皇家是要体面的,总不可能跑去对审案的官员说,这事不关景王的事,就算有关系也不许朝那边扯。
    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有周楠的口供佐证,他已经猜出了皇帝的心思,接下来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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