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宁临走前特意找人批了文书,否则也不是谁来都能受理的。
    许大人的脸上露出笑容说:“二位大人舟车劳顿,不如先在县衙歇息下,吃了午饭再说。若要提审犯人,也不是当即就能审的,我下午还受理一桩分田的案子,总得等到明天开堂。”
    眼下已经过正午了,两人还没有吃饭。
    赵长宁笑了笑:“许大人待客有方,我等二人的确也饿了,倒不推辞了。”
    许大人让人去外面买了熟牛肉,半只腊鹅给两人加菜,陪着喝了两盏酒。到了下午,许大人又说让他们去看看通州县城,通州此处通运河,县城十分繁荣,比京城也不差。赵长宁这时候不急着提审了,跟徐恭一起从县衙出来,走在路上看着通州的运河。
    来往的船只无数,有的装货有的卸货,河对岸就是一家货行,很热闹。等转过这条街人才稍微少一些。
    徐恭道:“大人,前面有家茶楼,不如咱们进去坐着喝杯茶再说。”
    赵长宁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她转身面对运河。只见河上停着一艘乌篷船。修眉俊眼,清贵逼人的白衣公子正靠着船,挑着鱼竿钓鱼:“探花郎出门公干来了?”
    “没想纪大人也来公干,纪大人说一声,我们也好同路了。”赵长宁笑道。他那辆破船跟周围的精致的画舫比,活像一艘破烂,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
    纪贤收了鱼竿,笑吟吟地看着他:“赵大人,你不了解我的为人,我劝你先收手,不要跟我对着干。也就你们沈大人,还能稍微对付我一些。”
    “我不过是查案子,没有和纪大人对着干的想法。”赵长宁说完便拱手,“告辞了。”
    “陈蛮杀师证据确凿,他就算辩称他有罪,也不可能翻案。”纪贤在她背后慢慢说,“沈练凭他的直觉办事不是一两天了,你听他的话,迟早被他带到沟里去。他要是找得到证据,也不会让你来查案了。”
    他一个正六品的主事,竟然直呼正四品大员的名字。看来还和少卿大人是老相识,说不定还有过节。
    赵长宁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回了县衙。
    县衙的条件自然是比不上家里,两人住在三堂西花厅里。因为炕床太硬,长宁睡得腰酸背痛。第二天随许大人去死牢提审陈蛮。
    牢房狭窄阴暗,又潮又黑,还有股难闻的馊味,大白天的点着油灯也照不亮。赵长宁坐在上座,见皂隶把陈蛮此人押了上来。一开始赵长宁以为此人是个书生,毕竟是读书人。没想这个陈蛮却有身麦色肌肤,五官相当的俊俏,睫毛很长,衣衫褴褛,头发凌乱,戴着木枷脚镣,半天都抬不起头来。由于衣衫太过凌乱,还能看到露出来半片极为结实的胸膛,只是纵横交错着伤疤。
    重重叠叠,新的旧的,但都差不多愈合了。
    审问犯人可动刑,所以审一次他不认罪,就动一次刑,现在打得没人样了。
    听说又有人在提审他,陈蛮反倒没什么反应,冷冷地抬起眼,只瞥了赵长宁一眼,就不说话了。
    许大人脸色一沉:“大胆!京城来的大人与你审案,你还不恭敬些!”
    “京城来的大人,也不是没有审过。”陈蛮的语气甚至没有丝毫波澜,“也不过是再受顿打而已,我该说的,都在证词里说过了。我没有杀人,我出城只是为了办事。老师及其女儿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你出城为了办什么事?”赵长宁突然问他。
    陈蛮头也不抬,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许大人觉得落了面子,厉声道:“为你翻案,你也是这个嘴脸。不打你一顿,看来是不会好好说话的!”立刻抽了根筹子扔下去。
    “慢着,先别打。”赵长宁看他那身伤,估计再打一次就是皮开肉绽,半个月都好不了。一不小心小命就没有了,那她这案子该怎么审。
    “大人,您有所不知。这样的泼皮刁民,不打他他是不会老实的。”许大人低声劝长宁。
    赵长宁下来,走到他面前俯下身,立刻闻到他身上一股接近腐烂的臭味,她淡淡问:“你现在告诉我,你是想活还是想死,我是来为你查案的。老实说,我现在的命运跟你的生死是一体的,否则我也不是很想管。所以你要是想翻案,不想被凌迟处死,你就好生回答我的问题。”
    陈蛮终于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幽黑而漠然。可能是因为绝望惯了,并不再相信任何人。他淡淡说:“我只见过顾小姐两次,绝不可能因此就对她生爱,为她杀人。”他自嘲,“倘若我再说,顾小姐不过见了我两次,就非要跟着我说喜欢我,你想必更觉得我在胡扯了。”
    赵长宁看了看他那张脸,坐了回去。“那好,我再问你,你出城门是为了做什么?”
    陈蛮沉默,然后道:“我受老师所托,出城门去为他送几本书。”
    “谁能证明?”赵长宁又问。
    陈蛮摇头,之后又不再说话了。赵长宁问了半天,只确定一件事,假如你看着陈蛮这个人,你不相信他会杀人。但如果用正常的逻辑去推论,不可能不是他杀的。沈练说这个案子不能结案,是因为物证这一环节不清楚,也就是说,所有的一切都是推论,人证也都是间接人证。
    既没有人真的看到他杀人了,也没有人证明他说的任何一件事。
    赵长宁读政法出身,有非常严密的逻辑思维,后来的工作中她看过很多典型的犯罪,见识过很多例子。陈蛮最缺乏的是动机。纪贤说他是因为喜欢顾漪而老师不同意,才将老师杀害。对于纪贤来说,这个动机是成立的,但对于赵长宁来说,她觉得这个动机并不太成立。当然可能跟陈蛮长得好看有一定的原因。
    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纪贤推论中的漏洞,只要找到了,那么陈蛮就能从‘确凿杀人’变成‘可疑杀人’。
    “你不能为我翻案。”陈蛮闭上眼睛,漠然地说,“你来,也不过是再折腾我一次……”
    赵长宁看着他的样子,杀师这种大案,他肯定经过了三轮以上官员的审问。从希望到绝望,周而复始,肯定已经麻木了。
    徐恭舔了舔毛笔尖,写证词。
    许大人看到赵长宁往外走,跟着就追了出来:“大人,您看接下来?”
    “审问顾家的下人。对了,顾家现在还有人吗?”赵长宁问。
    “顾家本就只有这对父女,顾章召的原配夫人死得早,倒有两房小妾,出事之后就收拾细软回娘家去了。仆人也散干净了,守门的那个顾福好像还在吧。”许大人说。
    顾章召原是淮扬盐运使司运判,后致仕回老家准备安度晚年,却不想没了性命。顾府修得也气派,三进的大院子,雕梁画栋,江南园林的布置。只是此时萧条枯败,杂草遍地生。
    顾福是顾家的老仆,长宁一行人去顾家的时候,他在喝讨来的米汤。
    “不是个东西啊!”老人望着枯败的院子,眼神木然,“不是个东西啊!”
    “顾福,你把你当日所见,跟大人说一说。”许大人叮嘱他。
    “走的走,死的死。家都被拿空了,真不是个东西啊!”顾福一边一边往屋内走去。
    许大人无奈道:“他一个人守着这个破院子,没人说话,记事也不太清楚了。听说陈蛮被抓后,顾家那些仆人就把顾家给搬空了,他也阻止不了。现在就是邻里看着他老又可怜,施舍些饭菜给他吃。”
    赵长宁进了顾家,影壁已经坍塌了,杂草从砖缝里冒出来。二进的大门关着,不过一推就开。至于顾章召的住处,被搬得连柜子都没有剩下,床架子还在,上头的雕花都被撬走了。
    郑大人再为她找来发现尸体的婆子郭氏现场讲述。
    郭氏倒是讲得熟练,想必和街坊邻里重复多次了,绘声绘色。“……一大早的,我们准备去服侍小姐起床,可您想怎么着!顾小姐不见了,大家都去找,是奴婢发现小姐的尸首叫人塞在床板下了。您不知道,小姐贴身有块玉佩,上头刻了小姐的名,自小就戴着的。当时秋红还想抢了走,被我一巴掌打了她的脸,才叫小姐保留了下葬。”
    赵长宁看向许大人:“尸首已经下葬了?”
    “大人,人死的时候正是三伏天,我们验完尸就葬了,否则放久了就烂了。”许大人只能解释道。
    赵长宁深吸了口气,闭着眼睛在原地走起来,一个个在脑海里过。
    徐恭蹲在一旁记郭氏的证词,又舔了舔笔尖,问四安:“大人这是做什么呢?”
    “我家少爷思考的时候就这样。”四安替他捧着墨汁,“徐大人,少爷叫您别舔笔尖了,他闻着证词有股味儿。”
    徐恭咳嗽了两声。
    “我有个疑问,还望许大人开解。”赵长宁睁开眼,突然问许大人,“顾章召致仕前为盐运使司运判,想必家财颇丰。顾章召死后,您必定派人搜查过他的家,那可发现他家别的金银细软了?”
    许大人听到这里,咦了一声:“这倒是了,没有发现过别的金银细软。平日顾老爷乐善好施,出手阔绰,没有几千两的银子傍身,的确奇怪。”他眼中眸光一闪,“大人是说,有人图财?”
    “或许吧。”赵长宁说,“但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家都搬空了,想找些证据也找不到。不如您派人再去问问原来那些仆妇。”
    她率先从顾家出来,盐运使司一向是肥差,有些人在里面一年赚几万两都不是没有的,她一看顾章召这宅院,就觉得他家财怕不少。但这个事毕竟只是小事,倘若钱财为陈蛮所拿,那岂不是坐实了他杀人灭口了。
    赵长宁回县衙之后整理证词,陈蛮以勒死来杀人,他先见了顾章召,又悄悄去见了顾漪。也正是因此,纪贤推断两人有内幕。随后陈蛮离开顾家,不久后就发现两父女皆死于非命,又不久后在城门口抓住了陈蛮。赵长宁发现自己似乎也越看越觉得是陈蛮做的。
    她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是太累了。
    此时夜已经深了,油灯哔啪烧到一个灯花,光暗了下来。隔扇外初夏凉风习习,树影婆娑。赵长宁似乎看到一个人影伫立在门外,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往门口走了两步。
    这时候,突然有人影从背后欺上来,捂住了她的嘴!
    “不要说话。”这个人的声音很沙哑,听不出来究竟是谁。
    他的另一手,扣住了赵长宁的腰。
    赵长宁眉一蹙,县衙可是有皂隶的,谁能进来!她又看到身后开着的窗扇,顿时明白过来。
    “呜……”赵长宁嘴都被捂麻了,想咬他都做不到!
    “你如果想破案的话,就去顾家后院,后院的池塘边有颗槐树,往下挖,你会找到你要的东西。”这个人低声说,“还有,我走了你也别喊,也不要问我是谁。你答应了,我就放开你。”
    赵长宁思索过来,这个人是来帮陈蛮的?还是来帮她的?既然他现在也没有动手,应该不会伤害她。
    她缓缓点头。这个人便轻轻地松开一些,见长宁不再喊,才完全地松开。
    赵长宁回头就抓住他的衣襟,想看看究竟是谁。但对方动作更快,另一手就蒙住了她的眼睛,把她往后一推,等赵长宁稳住势头再看,此人已经跃出窗扇,没有了踪影,门外只有树影晃动。
    长宁抹了抹嘴角,这人手上一股苦味。
    她高声喊了四安,四安一边系腰带一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少爷,怎么了?”
    怎么了?如果对方有意,她刚才差点就被杀死了!
    “去叫徐恭起来,到兵器架那儿拿三把锄头,我们去顾家。”赵长宁吩咐他,她并不想现在就通知县太爷,那人能不能信还是个问题,谁知道会挖出什么东西来,幸好出门的时候还带了四安。
    四安半天没反应过来:“大少爷,您……半夜三更的要去掘坟吗?小的看实在不必,您跟许大人说一声,许大人还是挺好说话的。”
    “少爷叫你去,不要多话。”赵长宁披了件斗篷在身上,随之出了门。
    白天来看的时候,赵长宁就去过后院了,后院有个偏门,这偏门都快烂了,一劈就开。徐恭跟四安跟着她身后,一人提着个锄头。后院杂草有半人高,幸好池塘边只有一棵槐树,赵长宁见四下无人,放下油灯用火折子点了,顺便把周围的野草烧干净。
    “少爷,我冷。”四安冻得直流鼻涕,裹紧衣裳,“而且瘆得慌……”
    “没事,赶紧干活,一会儿就不冷了。”长宁笑着拍他的肩,然后拿起锄头开始挖。
    她是不怎么做活的人,干这个指望不上她,长宁就是辅助作用,大头还是四安和徐恭。这里土松,竟然很好挖,约半个时辰就挖了半米深,还是什么都看不到。油灯没油了,渐渐光暗了,然后灭了。倒也没关系,这时候天也朦朦胧了。
    不知道哪家养的鸡开始打鸣,把徐恭吓得一哆嗦。
    “大人,您看,挖到东西了!”此时已经挖到了徐恭的腰高,把他半个人都埋了进去。
    赵长宁走上前去查看,只见露出土的是半个人的脚掌骨,还没有腐烂完,看这个腐烂程度,大约是已经埋进地里一两年了。她不是专业的仵作,只能看个大概的时间。于此同时,一阵阵恶臭也随之传来。
    徐恭捏着鼻子说:“大人,咱们……真的不是来掘人家坟的吗?”
    “继续挖。”赵长宁就觉得奇怪了,顾家的后院怎么会有尸体呢!谁死在这里了?而且还埋得无声无息的。
    两人只得继续向前挖,这尸首身上还穿着衣服,是冬天穿的夹袄,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看样式应当是个女尸。
    赵长宁突然看到土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阻止他们继续往下挖。她伸手去将那物捡起来。
    是碎成两半的玉佩,羊脂玉的材质,一面篆刻了一个漪字。
    赵长宁突然想起郭氏说的话:‘咱们小姐,打小就有个随身的玉佩,刻着她的名儿,差点被秋红抢走了……’
    “死的这个人,是顾小姐。”赵长宁把玉佩递给二人,“你们看这玉佩,是不是像郭氏说的那样。”
    她半蹲下来,仔细看尸体的腐烂程度:“应该死了两三年了,具体的,还要仵作来看才知道。”
    两人顿时面色铁青。
    徐恭好半天才回过神,干巴巴地问:“大人,假如这个死了的是顾家小姐,已经死了两三年了。那……刚死的那个小姐,又是谁?”
    赵长宁与他对视,突然也有种,毛骨悚然之感。是啊,假使这个是顾家小姐,那被陈蛮杀了的那个呢?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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