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则小姐和表小姐亲厚, 对同族同姓的宝则小姐却冷冷淡淡的。”
    “大抵是可怜人同情可怜人罢了, 要不是寿宁侯府不安宁, 她又何必来咱们这儿?”
    “一个穷酸,一个没父亲疼爱,哪里配得上和姐姐来往!”
    徐宝则听在耳朵里,心里却并不痛快。
    没有冉念烟时,徐柔则最在意的就是她。
    没有康哥儿时,母亲最喜欢的就是她。
    怎么一眨眼,全都变了?
    她托着腮坐在飞来椅上, 呆呆地望着屋檐下一排随风摇晃的灯笼,身后的窃窃私语令她厌烦, 这些胁肩谄笑的人太多了也让人腻歪。
    “你们在唠叨什么!”她不耐烦地转身问道。
    “陈家少爷方才来过,进房和两位小姐说了几句话, 现在又往徐夷则的东跨院去了。”
    和别人说了话,却连打一声招呼的时间不肯留给徐宝则, 谁都听得出言外之意。
    ·
    笔架跟在陈青身后,臊眉耷眼, 郁郁寡欢。
    他是徐家的家生奴仆,八岁时被派给徐夷则做小厮,算来也有七年了,没享过半点福不说,还跟着少爷处处受排挤,他心里难受,眉头就皱起来,小小年纪眉间就挤出笔架似的川字。
    没想到今天,他又要替陈青少爷发愁。
    “陈少爷,您知道我们宝则小姐娇气,人人都要捧着她,您怎么连声招呼都不和她打!”
    陈青笑道:“你怕她记恨我?放心,她只会记恨那两位小姐和你们家少爷。”
    笔架想了想,确实如此,宝则小姐只会嫉妒抢她风头的人。
    “那您就更该打声招呼了,我们少爷还不够可怜吗,这下又添了个仇人!”笔架愁眉苦脸地抱怨,拉紧了身上的旧袄子,看着陈青似笑非笑的脸,不明白少爷怎么惹上这尊瘟神,自己已经够不受待见了,又和南府的眼中钉交往。
    方才他分明看见宝则小姐气冲冲地往正房去了,八成是要到太夫人面前告状。
    陈青来到东跨院,笔架心不在焉地把他带到房里。
    房间里生着一盆炭火,点起一盏孤灯,徐夷则正在灯下翻书,一身半旧的青衣,不起眼处可见缝补的痕迹,针脚粗劣,正是笔架的杰作。
    不合体的衣装也好,过于冷清的环境也罢,他都没有流露出丝毫难堪,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安之若素。
    笔架不由得叹了口气,少爷就是这样,仿佛事事都不放在心上。
    陈青不等人请,直接坐在徐夷则对面,笔架奉茶前先帮他打水净手,心里嘀咕,这陈少爷怪癖真多,不净手不碰杯盏,也不怕打湿了手腕上的伤口。
    徐夷则的眼睛并没离开书册,随口道:“受伤了还四处走动,不怕给你娘找麻烦?”
    陈青正用盖碗滤茶,嗤笑一声,道:“你也觉得我娘会借着这件事小题大做?真巧,我也怕她这样,所以特意出来在表妹们眼前转转,顺便过来看看你。放心,有唠唠叨叨的徐宝则在,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消息就会传到你祖母的耳朵里,等着给你那两位好兄弟接风洗尘吧。”
    徐夷则道:“难得你心善一回。”
    陈青笑道:“我几时心不善?是旁人先入为主,我也没心情委曲求全地装好人,随他们去了。倒是你,那位郡主不在,他们还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他说完,饮了一口杯中绿茶,当即撂下杯子,露出极嫌恶的表情。
    “陈年的高碎,他们就拿这玩意儿糊弄你?改天送你两包峨眉雪芽,宫里的东西,吃完再管我要。”
    徐夷则并没理会他的第二个问题,道:“我在场,二叔会不自在。”
    陈青感叹道:“他还真等着当镇国公府的老太爷?不是我瞧不起他的宝贝儿子徐希则,呆头呆脑,生来就是个翰林先生的命,可以修身齐家,却没有治国平天下的胆魄,镇国公府若是交到他的手上,迟早要沦落成第二个楚国公府。”
    徐夷则道:“楚国公府有什么不好,起码不被猜忌。陛下提防镇国公府早已不是秘密了,为什么西北的形势稍有好转,就把父亲从边镇调回京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会看不出。”
    陈青点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你们家长盛不衰,在大梁也算是异数,立国百余年,勋贵世家也腐化了百余年,陛下有意启用寒门子弟牵制世家,外面早已是寒门子弟的天下了,将来要开刀,你们镇国公府首当其冲。不过你放心,将来我官居一品,位列九卿,少不了提拔你。”
    徐夷则笑了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难道世家真会坐以待毙不成?只怕到时候以清君侧的名义清剿你们这些寒门的后起之秀,陈家少爷还要在午门外跪谢我的不杀之恩。”
    陈青以为他只是在抬杠,笑道:“真到了那种境地,我也不会求饶,因为你才不是会顾念旧情的人,求你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徐夷则默然垂眼,手中的书又翻过一页。
    “咱们不过是臆测,十年后的事就留到十年后解决吧。”
    陈青不以为然,“还用得了十年?太后病重,陛下也并非盛年,虽然国本已立,可是许多人不支持这个病弱的太子,仅在这件事上,朝中就能分出三个派系——□□、滕王党、齐王党,这还没涉及和突厥的战事呢,再加上主战、主和两派分野,你觉得是很久以后的事,依我看近在眼前。”
    说道激动处,他翘脚坐起,“你父亲主派,十有八、九要归附同是主战派的滕王殿下,楚国公府说不准,不过以他们矫情的正统观念,别说太子身体羸弱,就算他是个瘫子、瞎子、残废,也是要被顶礼膜拜的君上,光是你们两府的好戏就够我看上半辈子的。”
    笔架在一旁听得直打瞌睡,不明白这陈少爷为什么对朝廷上的事那么感兴趣,没看出他们夷则少爷完全是在应付吗?
    想想夷则少爷平日的爱好,无非是读书习字,跟着国公爷去校场修习骑射,最是本分,从不谈论国事,怎么就和这个指点江山的陈少爷走得这么近?幸亏他笔架嘴巴严,否则光是诅咒太子这条,就足够以大不敬之罪论杀。
    浑浑噩噩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全是陈青的夸夸其谈,隐约听见陈青提起一句“冉家小姐”,笔架顿时来了精神。
    他们在谈论冉家三小姐?
    四年前少爷从崇明楼不慎坠下,醒来时先是魔怔了一阵,把他吓坏了,听说冉家小姐在大夫人房里后才清醒过来,当即前去请安,之前跟着国公爷在西北时,少爷也有意无意地留心冉家的消息,这些细微之处瞒得了外人,却瞒不了他笔架,只不过那时冉家小姐太小,少爷也还是个孩子,他没往深处想,现在看来,到真有些蹊跷。
    笔架揉揉眼睛,竖起耳朵听。
    陈青道:“上次你让我帮打听谢昀,我就猜出来你是为了冉家那位小姐,方才在表妹那里遇见了她。人人都说我傲慢,你这位表妹的傲慢之处,恐怕较之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见面就在打量我,想必是暗地里嘲笑我小人得志、乞儿暴富,真是庸俗不堪,白费了一副文气的相貌,和其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家小姐没什么不同。”
    徐夷则难得将视线从书册上移开,道:“说实话,我第一次见你也是同样的想法。”
    陈青不怒反笑,“那你知道我第一眼见你是什么想法吗?鹰视狼顾之相,少年困顿,天将降大任于你,配做我的朋友。”
    徐夷则摇头笑道:“我不过是长成这个样子,你想多了。”
    笔架扑哧一声笑出来,赶紧捂住嘴,他家少爷的确长得和别人不一样,眼窝深了一点,鼻梁高了几分,又不爱笑,有时候难免有些凶。
    “不对,长相是长相,心性却是骨子里的,我看得出来,不过别人就未必有这双慧眼了,比如那位冉家小姐,我劝你离她远一点,人家是正经的嫡派出身,就算一时落魄,骨子里也是高高在上,就该配谢昀那样的世家公子,像咱们这种角落里冒出来的无名氏,小心污了人家的衣角。”
    这回徐夷则彻底合上书,漠然道:“别把你对徐柔则的想法安插在我身上。”
    陈青顿时变了脸色,深深看了他一眼,发泄似的把他膝头的书扔在地上,披衣摔门而去。
    笔架半天才回过神来,捡起地上的书,胆战心惊地道:“少爷,你们这是……”做的哪门子梦啊!
    剩下的话笔架没好意思说出来。
    徐夷则没有回答,拂去封皮上的尘土,上面并无一个字。
    ·
    陈青伤势无碍、尚能自如行走的消息很快传到太夫人耳中,南府的彻老爷也松了口气,暗喜徐青萍没了如意算盘。
    可他没料到,徐青萍从来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青儿的事叫太夫人担心了,您惩罚泰哥儿,虽是情理之中,可毕竟两方都是孩子,不过是无心嬉闹,若不是惊了马,车子失控,青儿也不会受那点小伤,何况这事和丰哥儿没有半点关系,我都替他委屈。”
    只这一句话,在场最难看的人就是徐征。
    谁人不知徐彻是欺负他官卑位低,而他竟连儿子也护不住,枉活若许年,面上不显,心中已对兄长起了怨怼之心。
    大概是因为陈青伤势不重,徐泰则五日后就得了自由,倒是徐丰则一直恍恍惚惚,不过他原本就安静,没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变化,冉念烟也是听徐泰则说起的。
    “族兄最近心情很不好,我和他在一起那几天就发现他不对劲,每天通宵看书,说要准备府试,不温习就心慌。他的学问我是知道的,在整个顺天府学都是数一数二的,顺其自然就一定能考中进士,区区府试算什么,我怕他还是因为上次的事想不开,你和柔则相熟,能不能打听打听,是不是他们家里出了什么事?”
    因为徐宝则嫉妒的缘故,徐柔则最近都刻意回避冉念烟,奶娘怕自家小姐为难,接过话头:“这可不是小事,您和太夫人、夫人说过了吗?”
    徐泰则抓了抓头发,道:“我和我娘提过一次,她说族兄十五六的年纪,正是上进的时候,又把我骂了一顿,说人家都懂事,就我不服教诲,叫我不要过问别人的家事,不礼貌。”
    奶娘道:“二夫人说的也有道理,大概是丰则少爷心气高,少年人难免有些好胜之心。”
    流苏也道:“南府那边已经三代没出过进士了,全家人都指望着丰则少爷重振家门,他有些紧张也是正常的,您别多想。”
    私底下,冉念烟找到他,答应他一同去探望徐丰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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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冉念烟有一点不明,前世, 她的印象里几乎没有徐丰则的存在, 只是隐约记得闻莺提起过, 南府二老爷家有位卧床的公子要从公中拨银子看病,北府每年也帮衬五十两。
    闻莺言语之间颇有些怆然,感叹五十两不过是杯水车薪,冉念烟追问是何病症,闻莺只是摇头,渐渐的,这件事连带那个人都被世人遗忘了。
    方才下过大雪, 还没来得及清扫干净,路上的积雪就被踩得瓷实了, 有如结了一层冰。因为是背着奶娘出来的,只有徐泰则和冉念烟两个, 徐泰则拉着她的手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挪动着。
    “族兄其实不想来的,学里的方先生能收他做门生, 谢家那位大少爷就去了。”他说着,只觉得眼前都是说话吐出的白气。
    冉念烟包的严严实实, 嘴被领巾裹住,声音有些沉闷含混。
    “这是好事啊,方先生是翰林祭酒,将来考进士时再想走他的门路恐怕就迟了,他爹娘怎么不允?”
    话说完,她也了悟了,一是人情,二是钱,说到底还是徐征放不下脸面,为了儿子的前程放下身段又有什么不可?
    没等徐泰则回答,两人已进了院子,抬眼望见徐丰则的厢房,窗户上挂着白帘子,看不清里面的景象,院里静悄悄的,一株枯萎的芭蕉上压满了新雪,本应忙着扫雪的下人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
    徐丰则的房里传来怒斥的声音。
    “怎么,还嫌你爹给你丢人了?”
    今天是休沐的日子,难得回家一次的徐征竟在教训儿子。
    徐泰则赶紧把表妹拉到窗下,比了个“嘘”的手势。
    徐征道:“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得出口,教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徐丰则低声下气地道:“这不是儿子说的,是前朝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上写的,何况我也不是诽谤父亲,只是读书读到这句,顺手抄写下来,不想被有心之人用来挑拨咱们父子。”
    徐征道:“有心之人?令宣令和才几岁,哪里懂得挑拨二字?”
    徐丰则道:“说不定是别人教他们去的,以邻为壑的事,伯父做的还少吗!当真是应了那句话——兄不友则弟不恭,父亲也该思量思量了!”
    徐征一掌掴下,他的话戛然而止。
    “孽障,你究竟是在针对你伯父,还是在针对你父亲我?”
    徐泰则听不下去,若不是冉念烟在场,怕吓坏了她,以他的性子早就要挺身而出,他要推门进去,却被拉住。
    他顺着冉念烟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徐征的夫人毕氏带着徐柔则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显然是听说丈夫在训斥儿子,身边除了自己院里的几个仆妇,还跟着北府太夫人身边的周氏。
    徐柔则经过时,不安且难堪地瞥了堂弟和表妹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窘迫地拉了拉肩头半新的的毛领子。
    周氏没跟进去,把徐泰则和冉念烟送回南菖院,亲自看他们喝下安神的桂圆茶才匆匆离开。
    徐泰则擦掉明瓦窗子上的雾气,眼睛贴在上面往外看,等周氏走远了才道:“令宣令和那两个小不点儿,怎么做起传瞎话的混账事来!”
    他盯着冉念烟,看她依旧慢吞吞地喝着桂圆茶,不由自嘲,自己竟和一个小姑娘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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