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念烟极乖巧地答了声“好”,说完就安安静静躺在床里侧,在外人看来却是笨手笨脚的一团,十分可爱。
    外祖母解颐一笑,“好好睡吧,外祖母一会儿就来。”说罢亲手替她合上床帐,由周氏搀扶着坐在鹤鹿同春的丹青屏风后。
    “太夫人,夜深了,早些休息吧。”周氏劝道。
    外祖母摇头,“秀宁啊,我还放心不下那孩子的事,崇明楼可派人检查过了?”
    周氏道:“去过了,的确是年久失修,不是人为所致。”
    外祖母冷哼一声:“她没这么做不代表没这种心思,夷则毕竟是我的亲孙子,碍于她和皇家沾亲,我让她三分,可若真把孩子折腾出个好歹来,还真当我们徐家只会忍气吞声吗!”
    周氏道:“夷则少爷的确是受苦了,不过二夫人倒是心善,几次帮他说情呢。”
    外祖母道:“她那副善心能有几分真?要是没有夷则,国公世子的位置迟早是希则的,衡儿把夷则领回来,最气急败坏的就是她,只是她心思缜密,深藏不露罢了。”
    周氏倒吸一口凉气,“那今天二夫人让夷则少爷去她那边暂住,夷则少爷拒绝了,莫非他……”
    外祖母笑道:“是啊,这个孩子倒是心境清明,是个能成才的样子,可堪大用。”
    周氏喃喃道:“恕奴婢多嘴,夷则少爷的相貌……实在太显眼了些。”
    她指的自然是徐夷则身上那一半突厥血统。大梁和突厥也曾是亲善之邦,皇室之间多有通婚,可自从始毕利可汗篡位,驱逐了素来和梁国交好的兄长昆恩可汗,两国就陷入了长达十年的战争,死伤无数,相互目为仇雠。
    外祖母叹息道:“他若是早生十年就不会受这等冷落。算了,衡儿秋天前要回京一趟,让他把这孩子带回西北去吧,那里天高地远,总比困在这容不下他的宅子里要强。”
    前世,徐夷则就是被徐衡带去西北,三年后才归来。按照外祖母的意思,一切都和前世重合了。
    但是父亲的驻地由定襄变为宣府又怎么解释。
    冉念烟在帐子里翻了个身,感觉外祖母也躺在了自己身边,轻轻地拍着她。
    “盈盈,睡吧。”外祖母看着她,哼唱起平缓的歌谣,忽然想起了问彤小时候的样子,转眼儿子女儿都已成家,她也老去了,隐约看见华美的千寿妆花帐,人生不满百,又何谈千岁呢,唯一放心不下的还是这些孙辈们。
    冉念烟随母亲回到寿宁侯府,六月中旬舅父徐衡回京,带走了长子徐夷则,听说嘉德郡主大闹一场,最终还是在丈夫的沉默与忍让中不了了之。
    徐衡的归来,昭示着父亲离开的日子近了。六月末,大军开拔,三叔的婚事也赶在父亲离开前办完,和记忆里一样,新入门的三婶娘是工部侍郎邱成之女,亲戚间纷纷道贺,倒是冲淡了母亲的离愁别绪。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发生,只有父亲的驻地变了。
    冉念烟常常一个人呆呆思索这个问题,好在她是个小孩子,发呆一整天也没人会怀疑。那天她依旧坐在长榻上,奶娘帮她绑好小丸髻,她就望着墙上的芳溆双燕图出神。
    砰砰砰!
    敲门声传来,奶娘应了一声,一身簇新狐皮小袄的冉珩就笑嘻嘻地跑了进来。
    “三妹妹,和我去放鞭炮啊!”他晃了晃扛在肩头的竹竿,尾端拴着一串红通通的炮仗。
    此时已是庚戌年的除夕,窗上结了厚厚的霜花。
    奶娘笑道:“二少爷先就着炭火暖和暖和吧,小手都冻红了。谁带您来的?”
    冉珩道:“奶娘带我来的,她走得慢,在后头跟着呢!三妹妹快过来吧,不用你动手,有小厮点火,你听声就行!”
    冉念烟道:“奶娘让我去我就去。”这大半年来,她说起话来倒是利索了不少,想到的基本都能说出口了。
    奶娘笑道:“走吧,我跟你过去。”
    花园假山下的空地上积了及踝深的雪,特意留出一片不让扫,冉珩和府里家生的孩子们发疯似的在上面追跑,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踩雪声。
    女眷们围坐在熏着暖香的八角亭里,大伯母笑道:“这孩子又疯了,还不如去年稳当,怕是越活越回去了。”
    今年已九岁的冉念卿规规矩矩坐在大伯母身边,眼里却有着说不出的歆羡。
    “珩哥儿今年也才六岁,正是爱玩的年纪。”母亲笑道。
    三婶娘见缝插针道:“爱玩归爱玩,六岁也该上书进学了,听母亲说,我们三爷六岁时都能背几十首诗了。”
    此话一出,就无人接的下去。三叔父秋天刚考过秋闱,中了第三十六名举人,名次不好不坏,来年考上进士还是可以保证的。虽说是喜事,也禁不住三婶娘每天挂在嘴上,三句话之内必会提到自己丈夫的学业如何出众。
    大伯母忍了小半年,没想到大过年的还要受这份闲气,假笑着道了句:“谁家孩子背不下几十首诗!”
    三婶娘一直瞧不上商贾人家出身的大伯母,满以为她是个没脾气的,任由自己拿捏,谁知竟还口了,心说这大过年的你怎么找我的不自在,扭过头去冷哼一声。
    “常听人说孩子随娘,珩哥儿可会打算盘?”见大伯母神色微变,三婶娘又娇笑道:“看珩哥儿腿脚这么利索,想必以后跑腿儿料理田庄的事一定在行!”
    大伯父没有功名,回家管理田庄庶务是大伯母一生的痛处,就被三婶娘这么直直地戳心窝子,若非强撑着一点修养,脸上的笑容早就垮了。
    母亲只能从中调和,“大冷的天儿,别说闲话了,当心喝风。卿姐儿来我这儿坐吧,看你弟弟那边要点炮仗了!”
    冉念卿如蒙大赦,快步来到冉念烟身边坐定,朝她笑了笑,脸色有些难看。
    大伯母和三婶娘剑拔弩张,最无助难堪的就是她了。
    那边的冉珩还毫不知情,把拴着一串一千响大炮仗的竹竿卡在石缝里,作势要拿火折子去点,却被他的奶娘崔氏拉了回去。
    “哥儿,你金贵着呢,不许动那个,危险!”
    冉珩想了想,随手指了人群中一个高瘦的男孩子,道:“那你去点!”
    说着就把火折子往男孩手里一扔,男孩接住了,指着自己的鼻尖,吞吞吐吐道:“我……我去啊?”
    崔氏催促道:“二少爷让你去点火,发什么愣呢!”
    男孩这才挠挠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竹竿下,甩着火折子,闪起一点火星。
    八角亭离得有些远,冉念烟看不清那男孩的面容,却知道他很为难,又高又瘦的身板绕着炮仗转来转去,在冉珩带着怒气的催促下才闭着眼睛把火折子贴近引线。
    她同时注意到,夏奶娘的神色有些紧张。
    “小呆瓜,快堵上耳朵。”母亲笑着把冉念烟的小手堵在耳朵上,“要点火了。”
    没有声音。
    是个哑炮?
    冉珩气急,揪起躲在人群中的高瘦男孩,让他去看看情况。男孩子被逼的不耐烦了,一把甩开他,闷头向八角亭跑来,一下跪在奶娘面前。
    “娘,我不去看行不行,去年陈叔家的儿子就是这么炸死的!”
    奶娘赶紧把孩子抱进怀里,对着母亲歉意地说:“孩子刚从乡下过来,不懂规矩,让夫人们见笑了。”
    大伯母笑道:“这算什么,是这孩子聪明,不像我家这个只知道疯玩,不计后果。快让大家都别靠近,待会儿找个小厮把炮仗摘了,天也快黑了,咱们去慈荫堂给母亲拜年,如何?”
    母亲颔首,三婶娘阴阳怪气地补上一句:“早就该去了!”
    反正也没人搭理她。
    奶娘趁着没人从怀里摸出一串红绳绑着的铜钱,递给儿子,嘱咐了几句路上小心就让他回前院找爹,她整日守着冉念烟,一个月才能见丈夫儿子一面,连过年过节都不例外。
    冉念烟看着这个六岁的男孩,有些出神。
    她早已习惯那个衣紫腰金,面容阴柔,笑意冰冷,如影子般出现在自己左右的坤宁宫总管夏师宜,再看到天真淳朴到甚至有些寒伧的夏十一,才知道什么叫恍若隔世。
    原来时间真的会改变人,她也和当年的自己相差甚远。
    铜钱冰手,夏十一还是欢喜的不愿揣进兜里,放在手心摩搓着,给奶娘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忽然发现冉念烟看着自己,似有察觉,又给她磕了三个头,恭恭敬敬道:“谢三小姐大恩!三小姐多福多寿!”话是恭维的,可他笑得真诚,牙齿白得晃眼。
    她何曾于他有过什么大恩,反倒是他对她帮助颇多!
    冉念烟只觉得心疼。
    “盈盈,怎么还不跟上?”母亲回头催促。
    “哦,来了!”冉念烟应了一声,牵起奶娘的手,仓促地离开了。
    走了很远,夏十一依然站在原地,望着母亲渐渐变小的背影,直至消失。
    慈荫堂里,桌围椅披都换成了大红福禄纹,装在剔红漆盘的点心看盘足有小孩子一般高,通臂大烛间插着摆放,好个佳节团圆日,富贵承平时。
    大伯父和三叔已在慈荫堂中陪祖母叙话,说是母子三人,真正相谈甚欢的还是祖母和三叔,大伯父不过是在嫡母面前充个门面,赔笑几声,心里想的还是西跨院里孤零零的程姨奶奶,反正他从小就是这么挨过来的。
    大户人家,嫡母和庶子之间那个不是表面上和和气气,实际上各自有各自的辛酸。
    三叔父道:“庚戌年是个好年,咱们大梁朝前些日子就击退了突厥主力,程房师点拨过我,说今年春闱的策论考题很可能就和这次大捷有关。”
    他口中的程房师就是秋闱主考官程敏贞,因父亲的关系,也因三叔装君子的功力不错,程敏贞对三叔还算抬举,也纳入门生之列。
    大伯父道:“可不是吗,边警解除,二弟在西北也能安生些,母亲在京城也好放心。”
    祖母点头道:“正是。”
    几个媳妇连连应声,三叔突然看向母亲,道:“这次大捷就是宣府守将的头功,二嫂后不后悔?”
    宣府守将不就是父亲吗,母亲要后悔什么?
    母亲笑道:“三叔取笑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还要和草莽们争功劳吗?只求人能平安,宣府变数太大,将侯爷调往定襄才是万全之举。”
    定襄……母亲说的是定襄!
    冉念烟睁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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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定襄位于宣府以南,明眼人都能看出哪里更安全,如果冉念烟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她也会选择定襄。
    人算不如天算,这件事怨不得母亲。
    除夕当夜,京城下了倾天大雪,祖母请来戏班子在慈荫堂搬演天官赐福,扮演神仙的戏子粉墨登场,在高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德门呈祥曜,百福骈臻妙”。
    丝竹美酒,无人不高兴。
    一身雪珠子的洪昌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冲了进来,满脸惊惶。
    “老夫人!”他跪倒在地,“侯爷他……”
    歌舞欢笑声霎时间停歇,所有人都看向洪昌。
    祖母被三叔父搀扶着起身,问道:“侯爷怎么了?”
    洪昌带着哭腔道:“宣府的突厥人是疑兵,他们要打的是定襄,侯爷带兵出城围剿,现在……下落不明。”
    母亲几乎要昏厥,被大伯母扶住了。
    “听谁说的!什么叫下落不明?”祖母的声音在颤抖。
    洪昌道:“西北来的消息,说是……说是侯爷坠马失踪了,生死不明。”
    慈荫堂里一片死寂,只有母亲断续的哭声。祖母把闲杂人等全部遣散了,只留下儿子、媳妇,大房二房的奶娘想把孩子们带回走,却被祖母制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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