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妃默默地打量着,便有些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一座十米宫墙走不出去,一年一年的光阴在皇城里也似走得悄没声息。这三年多来,她头次看见孙皇后是在去年十一月的景和门外,那时孙皇后披一抹朱绯色大袖褙子从门内刚走出来,微风拂面,诧然一看有如凝脂般年轻而静美,是极为出乎张贵妃意料的。
    当年的那一连串场面,换作是哪个女人,只怕都会是致命的沉重打击。张贵妃这些年没有进坤宁宫打扰,也是笃定孙皇后必定落得凄憔,甚至还曾想过她会不会突然失癫。张贵妃心底其实是有些不忍心的……到底王府休戚与共那么多年,她还没想要把她逼绝到那一步。
    但万万没料到,孙皇后竟然会蜕变出另一般模样。
    但那一次,皇帝没许她跟进来。
    张福抱着拂尘闷声不吭,自个晃颠晃颠地走进了景和门,后面一群世子就也愣头不清地簇拥了进去,赶鸭子似的,一群中了邪,她倒现在都没想明白是谁先带的头。本来也想跟着进去,心中对孙皇后也是满满恨不得立刻解开的讶异,但皇帝用眼神示意,她便没敢进去打扰。
    今儿敢来,那是形势已经不得不来。于情于礼也都必须要来,不来倒显得是做贼心虚了。
    张贵妃润泽的鹅蛋脸儿上挂着笑:“妹妹其实……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着老四陪伴姐姐这么多年,忽然搬进了太子东宫,怕姐姐空溜溜不习惯。做母亲的总是舍不着孩子,你说是不是,殷姐姐?”
    她叫殷德妃“殷姐姐”是不符制的,但因着殷德妃是陪伴楚昂多年的老资格了,叫着倒也顺口。
    殷德妃笑盈盈地看着孙皇后,接口说是。目中是欣慰的,多少年不变的恬淡顺和。
    孙皇后当着殷德妃也就不发作,大方道:“雏鸟展翅总须要离巢,倒也没什么不习惯。封了太子不是挺好么?那个荣耀的位子,历朝历代多少人苦思而不得。”说着抬眉,似若无意地凝了张贵妃一眼。
    怎么明明没说什么,张贵妃却被她看得心里莫名打了个咯噔。
    当年御花园里的那场变故,后来阖宫没有人敢在明面上提起。张贵妃原来是心胸坦荡的,她只是授意锦秀暗示老乡曹可梅,叫她给那位何淑女弄点儿难堪。前前后后不过只是溅了两滴水,皇帝就算是真查,也顶多是对自己怒一怒。
    但是自从那天两个小的在宫墙下打架,知道当年那一脚与老二有嫌隙之后,张贵妃的心里却是不踏实了。她甚至都没敢仔细问儿子,楚邝当时那反常冲动的言行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有些话明白了也就只能是憋心里,不能说出口,在这座红墙黄瓦的深宫里,一出口怕被风吹一吹都能把话传开。
    其实到了现在,张贵妃依然猜不透皇帝到底知道了多少,皇帝的心思已经越来越让人难猜了。
    她再细看孙皇后,见她容色泰然含笑,又叫人看不出什么。便知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孙香宁了,从前什么都闷心里,被自己噎着了也还不回来。如今却是不显山露水的,叫人无法从她的目中、脸容洞探到心底。
    张贵妃语气便委婉下来,讪然笑道:“皇上属意太子多年,太子殿下也争气,听说那天一篇文章做下来,朝臣就没有一个不服的。这还是吃坏了肚子,若要好好的,只怕还要不知出挑多少,荣耀也是他该得的。”
    默了默,似是权量了一瞬,又作难道:“这些年皇上为了不扰姐姐静养,叫妹妹替姐姐分担了六宫琐事。如今眼看太子也册立了,内外廷都走上正轨,妹妹再继续越权成什么体统?今日来,便是求请姐姐将这权柄收回去,还是由姐姐担着叫人心安。”
    孙皇后耐耐地听她说完,反倒是一点也不挂在心上,只应道:“既是皇帝叫你担着,本宫怎么好收回来?多少人想当皇后没机会,妹妹你这一番尝试,今后也好体恤本宫这个位子的不易……皇后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本宫心里自是念着你的辛苦。在皇帝没收回来前,就暂时还由你担待着吧。”
    说着,便作似困倦模样。那润玉般的颜颊几许红云难掩,张贵妃是知道的……皇帝一连这几天都宿在坤宁宫。
    照张贵妃之前的想法,她以为孙皇后宁可记恨楚昂一辈子,也必不肯再与他行好,却没想到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了。到了儿,她也探不出蜕变一新后的孙皇后,将会以一种怎样的面孔迎对六宫。
    坐了一会儿就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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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贵妃一起头,其余宫妃便不好再不做声。
    过不了几天,周丽嫔就也伴着几个贵人选侍进宫请安来了。其实没几个,正殿的黄花梨木扶手椅上,坐着四五个十六七岁的小主,姿色也都一般。在何嫔死后的第二年,皇帝停了一年采选,之后又将两年一度的选秀更改为三年一次。
    看来在那位死后,楚昂这几年是没有怎么碰过女人的。
    孙皇后不动声色地看着,妆容姣好的脸上带着一丝宫廷应有的笑意。
    此刻正值辰时上头,光影淡淡,她端姿坐在上首,气度雍雅尊贵,一众位分低等的小主们都不敢抬头看。
    周雅穿一抹风信子绿底妆花比甲,丰盈的身段在里面最为出挑。年轻的总爱鲜美颜色,她今日穿这身已经是素淡。牵着将满三岁的皇七子楚邯一起来,十六岁当上母亲,把这小娇儿当成宝的,走哪里都舍不得落下。此刻那孩子嫩生生地站着,眨着大眼睛打量孙皇后,脸上可找见他母妃的影子,眉目间亦能寻见楚昂的痕迹。孙皇后就对他笑笑。
    “母妃……”他倒是不敢再看了,转脸藏进了周雅的膝弯里。周雅牵住他,对孙皇后谦卑轻语道:“听贵妃姐姐说娘娘气色姣好,有如焕然一新。今日卑妾一看,果然是自惭形秽,娘娘把阖宫的姐妹们都盖过去了。”
    孙皇后不以为意:“有么,这样夸张。到底年岁搁在中间,怎样也是不及你们娇艳的。”见曹可梅把一只玉光盈透的小瓷盒子递给周雅,便又问她:“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周雅受宠若惊:“听说娘娘喜爱手调胭脂唇红,臣妾得空,便叫人采集玉泉山上的晨间清露,亲自给娘娘酿了这盒桃花滋肤膏。想送给娘娘,又恐手艺拙陋,叫娘娘不喜。”
    她说得怯婉而矜持,显见得是用了十二分工夫的。
    孙皇后便叫她:“既是做了,那就呈过来给本宫瞧瞧吧。”
    一旁桂盛哈腰低语:“皇后娘娘……”
    孙皇后不应他:“难得丽嫔一片诚心,总不至于有毒不成。”
    底下的小主们听了略有窘迫,这些年周雅在六宫的人缘是好的,当年若不是她恰好怀孕,又生下讨喜的皇七子,宫中的气氛不知会阴霾到什么时候;平时也不霸着皇上专宠,时而也偶把雨露分一分。虽则暗暗有风言风语疑过她,但大抵不过因为她是那件事的受益者罢。皇后娘娘状似无心地这么一句,只叫人听得尴尬起来。
    那润玉小瓷盖打开,入目是一盅淡淡粉凝的膏脂。孙皇后揩了一珠在手背轻匀,冰凉与淡香幽幽沁入脾息,倒真是用了心思做的。
    她正要阖起来,下了朝的皇帝楚昂从交泰殿的露台上走过来,一袭玄□□龙团领袍携风凛凛,进殿便展眉对她笑:“皇后今日又调试出什么花色?”
    他语调少见的轻柔,那挺拔身躯踅入殿堂,只把一众久旱的宫妃小主目光吸引过去。一个个眸若含水,娇娇欲盼,想看又不敢多看。
    孙皇后伸手给他看:“丽嫔送了本宫一盒滋肤膏,本宫盛情难却,方才便试了一试。”
    楚昂微一侧头,这才看到周雅坐在左上首的扶手椅上。那眉宇便微微一蹙,似是不悦孙皇后被打扰。
    周雅看着眼前这个似冷似热、早已刻入骨髓的男人,心中满满都是依恋。她想到他自从腊月起,便渐渐鲜少光顾自己的翊坤宫,声儿都变得卑顺讨好:“素日听说娘娘喜好手调胭脂,臣妾特地采了晨间第一层清露为娘娘做的。”
    说着不自觉抚了抚微隆的少腹,温柔抿唇一笑。
    楚昂却似淡淡,并不过多理会,只是应她道:“丽嫔有孕在身,不用费心操劳这些琐碎,你们皇后只喜用自己调制的。”说着轻轻攥过孙皇后微凉的指尖,包在自己的掌心里。
    周雅答是,面上难掩缱绻与忧怅。皇帝转而又问皇后今日觉着如何,既是倦累怎不多贪会睡眠?
    叫孙皇后怎么答,这宫里怕没有几个人听不出话意。
    三岁的楚邯很想念父皇,从除夕到现在,父皇还没去看过他和母妃。而从前,父皇总会把自己高高地抱在怀里,用英俊的脸骨蹭他小脸蛋。
    楚邯生出一种孩子的紧迫感,便从周雅的膝弯里绕出来,巴巴地朝正中上座的楚昂走过去。
    只脚步才够及矮垫,桂盛便低语喝住,做卑恭嘴脸道:“殿下请留步,帝后的主座若不得召唤,六宫皇子女是不得擅闯冒犯的。”
    他不亢不卑,却把嫡与庶的分界赤摞摞横开。楚邯立在原地难堪,那与楚昂几分相似的眉目渐渐酝了委屈的水汪。
    皇帝看见了,便道:“我儿想说什么就说吧。”
    楚邯贪恋地望着父皇:“邯儿想要父皇陪母妃,父皇不来,母妃总是吃了吐。”
    稚嫩的嗓音,饱满着渴望。楚昂看了眼周雅,周雅困窘,忙谦顺地笑道:“小儿乱语,皇上莫要听他。皇后娘娘身子骨倦乏,皇上理应多陪伴娘娘。”
    正说着,张福进来禀报,道宋岩与方卜廉已应诏入宫。楚昂便摸了摸楚邯的小脸蛋,起身离座:“你四哥才封皇储,东宫要选拔三师,朕近日忙碌,便劳我儿多陪陪你母妃。”
    言罢转向孙皇后,轻嘱道:“朕去去便回,午间等朕一道用膳。”见她目中并无责怪,这才步履缱风地往乾清宫过去。
    孙皇后见也没什么话可说的,就把一应的宫妃打发走了。
    周雅站起来,欠了欠身子,孙皇后问她:“腹中有几个月了,须得注意保养。”
    周雅答三个月,牵着儿子出去。那微下弯的腰身勾勒出微隆的少腹,孙皇后对她柔和地笑笑。
    从始至终,永和宫的施淑妃都没有露面。
    忽而元宵一到,宫中闹了花灯,又演了几场杂剧,一个热闹的开春便算过去。等到正月二十的时候,都察院左都御史杨老大人父子便进宫请旨赐婚了,只因杨老太君身体不好,怕今岁过不去,孙儿辈要守孝三年,而杨俭年已十八,长公主也满十五,便想赶在这之前把婚事办了。原本就早已经议定的亲事,皇上一准奏便马不停蹄地搬上议程。
    行过六礼,等到三月上头时,宫中便迎来了近两朝皇帝的第一个公主出嫁。
    大奕王朝公主在出嫁前都要受封,皇帝封了楚湘一个“福宁公主”。福顺康宁,无困无扰。
    作者有话要说:
    第58章 『伍捌』胭脂点妆
    长公主楚湘是在坤宁宫出的嫁。
    三月初三那日,尚仪、尚食、尚服三局的女官都聚在这里。衣裳、首饰、巾栉、膏沐、宝玺……满目的红妆红奁将坤宁宫的正殿堆砌,宫女女官们围在楚湘的身前身后,太监们也穿着喜庆的橘色、森青色曳撒,按着品阶侍立在两旁。丝竹声伴奏,一切热闹融融。
    胭脂水粉儿用的是孙皇后年前调制的,都是寻常宫嫔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十五岁的楚湘坐在梳妆镜前,梳一垅精巧简致的抛家髻,髻顶上嵌一朵金灿灿红宝石蝴蝶。把女儿家的垂发头一回绾起来,脸还是稚嫩的,姿态却显得羞娇而端沉了。胭脂腮红在两颊打,天不亮就开始忙碌。
    五岁的小麟子站在妆台旁看,看柿子爷姐姐怎样把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涂成这个样子,花样花样的,她就看得一目不错。
    桂盛逮着机会就偷喝她:“去,搁后面呆着。一个太监,杵这里看女人化妆。”
    她怕桂盛,桂盛也嫉恨她,这好像成了一个定律,双向寻不到由头。小麟子只得往后挪了挪。宫女太监来往走动,把她的视线遮来挡去,她盯着姑姑手上胭脂在长公主眉心一点,忍不住樱红小唇也跟着抿了抿。忽而不晓得谁走过来,不慎把她一蹭,啪嗒一声坐在地上去了。太渺小,杵在人群中可没谁注意得到。
    李嬷嬷瞅着时辰差不多了,招手唤她:“小麟子,你随我去后头。”
    小麟子侧目看见,就爬起来跟着过去了。
    从后门台阶往下,这里会比前殿安静许多。李嬷嬷个儿高,走得快,回头催促小麟子。小麟子摔得还在发麻,闻言扯开腿儿小跑跟上,圆丢丢的屁股一歪一歪。
    很多东西对于老成眼尖的人是不容易瞒住的。只是不能确定。
    李嬷嬷便回头牵住她:“就那么喜欢看女儿家上妆?要么就是错投了男儿身,这太监命亏了你的桃花心,总之是轮不到你沾花。”
    小麟子听不懂,她甚少与人交流,除了御膳房里几个大喇喇的太监。世事就如那一盒子一盒子花样百出的胭脂膏粉,脂粉轻飞间繁繁绰绰,一样也让她看不懂。
    李嬷嬷牵着她的手,四五岁的模样儿,骨头是女孩子那种纤嫩的。李嬷嬷在手上捏了捏,感觉是很舒服的。
    她从十几岁上开始照顾襁褓中的孙皇后,二十几岁上开始照顾孙皇后生下的子女,那种感觉虽然是爱的,但是脱不开主子与奴才的关系。没有过这样真实而平等、爱柔地牵住一个小娃娃的感觉。她在宫中脾气虽耐烦,然而亦甚少表露情绪,经年都是一张板肃的脸。对着小麟子却是难得缓和的,问她:“你从哪儿来啊?”
    小麟子跟在边上亦步亦趋:“奴才打天上来。”这是老太监自小和她说的。
    李嬷嬷就笑:“哟,天上的神仙被贬下凡做太监了,看来嬷嬷还得敬畏你三分哩。”
    小麟子鼓着腮子不说话,森绿色小曳撒在风中一扑簌一扑簌的。
    正说着,就走到地方了。是露台下偏殿旁一个很小的屋子,走进去锅碗明净、陈设简精。和御膳茶房的大刀阔斧、风生水起决然不同,这个专属坤宁宫的小灶上,一切都显得细腻、安静和雅。
    李嬷嬷在灶上调理汤羹,她先在柳茶色的褙子外罩了一层围面,然后用小银勺子在这个瓷罐里舀出一点儿黄糖,那个瓶子里倒出几滴芙蓉蜜,玉白的搅棍贴着碗沿发出叮铃叮铃,催魂儿似的,小麟子两眼睛便也跟着乌溜乌溜。她眼里的坤宁宫到处充满着神秘和精妙。
    李嬷嬷见她看得专注,便问她:“盯得这样仔细,可是想学你嬷嬷的手艺?”
    “想。”小麟子崇拜地点头。
    李嬷嬷半真半假地调侃她:“那得看你忠不忠了。叫一声‘阿嬷’来听听?”
    “阿嬷。”小麟子跑过来,垫着脚丫子攀上她灶头。
    李嬷嬷手上动作顿了顿,少顷,又指着桌上一盏三层抹茶奶冻,笑道:“去吃吧,吃完了把边上这碗给长公主端去,自己看着还缺点儿啥,给添上。”
    那奶冻清香嫩滑,散发着茶末的淡淡甘涩,小麟子头一回吃,吃得小心翼翼。在这个小厨房里,她总能吃到一点点从前没有见过的好食儿。但每次都只有一点点,时常还品不过味儿它就没了。不像御膳茶房,所有的都是大高屉子拢的,想吃多少也没有人拘她。
    吃完了便去端长公主的那碗红枣桂圆莲子八宝糖水,见少了点鲜色调剂,便又舀了一勺子桂花酿进去,李嬷嬷也不管她。
    ……
    “给。”楚湘正在涂唇,便见妆台上推过来一盏甜汤。
    小太监推过来了也不走,立在自个身旁打量。
    楚湘觉得好玩,便用手指沾一抹红往小麟子嘴上一涂。顿时小麟子樱桃小口儿朱艳艳的,太监帽耳朵下小脸蛋粉嘟嘟,看着像个女孩儿。
    宫女们忍不住笑:“嗤嗤,赶明儿把她换身衣裳,藏去咱们司仪局充宫女吧。”
    小麟子被围观得像一只猴儿,窘窘的很不自在,用袖子擦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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