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怪异的孩童忽然捂着脸, 鲜血顺着手的缝隙汩汩直流。他从喉间溢出一两声低吟。
    谢怀良脸色煞白:“怎……怎么了?”
    谢凌云早就落回地面,她弯腰捡起冪篱。看到其上沾染的点点血迹,她皱眉,待要扔掉,却又想起前事, 下意识看了豫王一眼。
    豫王眼中情绪复杂,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在不可置信之余, 竟隐约还有些庆幸和失落?
    谢凌云略一思忖,手上暗暗用劲儿,将冪篱扯做两半,低声道:“可惜了……”
    又损了一个冪篱。
    凉亭外的侍卫此时才迅速跃上凉亭,手持兵器将谢家兄妹以及那倒在地上悲鸣的孩童团团围住。
    谢怀良回过神来, 下意识道:“做什么?做什么?”
    这哪儿来的人,要对他们兄妹俩做什么?!
    然而他一开口,兵刃离他更近了。
    太子纪恒缓步而来,皱了眉,口中说道:“这是做什么?快收了,躺在地上的才是刺客。”
    豫王也道:“快去看刺客,千万别让他咬舌自尽了。”
    纪恒听到此话,看了兄长一眼。
    谢凌云已然应道:“不会的,他下巴脱臼了,没法咬舌自尽。”
    她方才使力时刻意控制力道,直直打向对方面门。现在他面颊高高肿起,用手捂着脸颊,悲鸣却不怒骂,多半是下巴脱臼了。
    不过豫王提醒之后,她确实也不大放心,矮身越过侍卫,几步到那诡异的孩童面前,出手迅疾,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这才道:“好了!”
    她身手利落干脆,做完这些不过是在短短数息之间。于她只是寻常举动,而于凉亭众人而言,却仿佛是出现了幻觉。
    也只有太子纪恒因为之前见过她动武,对此尚能接受。而其余诸人,无一不是目瞪口呆,怀疑自己眼花了。
    谢怀良喃声道:“阿芸,你……”
    他是看错了吧?是看错了吧?怎么可能呢?她一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是怎么变戏法一般做出这些事的。那些凶神恶煞的侍卫,都没拦住她?让她在包围圈中如入无人之境?!
    谢凌云看看仍对着堂哥的利刃,忙道:“这是我七哥,他不是坏人。”说着看向太子纪恒,示意他让人放了谢怀良。
    纪恒点一点头:“我知道。”他当即对几个侍卫做了个手势。
    围绕在谢怀良四周的兵刃这才撤下。
    谢怀良理理衣裳,小跑到堂妹面前,低声道:“你没事吧?”
    堂妹用以遮面的冪篱已经不见了,她美丽而略带稚气的脸上毫无惶恐之态,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谢怀良又看一眼太子纪恒,暗暗猜测其身份。他心中着实好奇,看这些随从训练有素,也不知作为主人的少年,究竟是谁。
    谢凌云瞧瞧堂哥,想了一想,轻声道:“哦,七哥,我跟你说过的,我舅舅教过我武功。所以,我……”
    谢怀良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是武功?”这真不是变戏法?武功都有这么厉害吗?!他以为就是骑马射箭啊!三哥也跟着薛家舅爷练武,没见到会“变戏法”啊!
    谢凌云点头,一脸认真:“是啊,我舅舅教我的……”
    谢怀良回想了一下薛家舅爷,暗暗吃惊,阿芸已经这般厉害,那薛家舅爷得厉害到什么地步?!如果不是有外人在侧,他真想问问阿芸,能不能再使一遍,给他看看?他方才没看清楚。
    “那薛家舅爷,也会这些?”谢怀良问道。
    谢凌云笑得甚是单纯:“是啊,是啊,都是我舅舅教我的……”
    他们两兄妹在这边说着话,那厢豫王黑沉着脸,命人将刺客带下去,特意叮嘱:“一定要留住他性命,不要让他自杀了。”
    纪恒看了兄长一眼,问道:“不在这里审问么?”
    豫王道:“不了,他现在受了重伤,恐怕也问不出什么,待他能说话了,再问也不迟。”
    谢凌云插口道:“他伤看着严重,实际上不算很重的。”
    这是人,不是马,她一开始没想要他的命。
    豫王有些尴尬,继续说道:“他现下不能说话……”
    太子“唔”一声,不置可否。
    侍卫拖着刺客往外走,忽然有人惊呼一声:“咦,他不是小孩子!”
    谢凌云小声道:“当然不是了。”那个人看着个子低,但是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她最初没有注意,可是去点穴时,看得清楚,刺客眼角皱纹细细,想来是侏儒,而非孩童。也是,谁家会让孩童去做刺客,自然是用侏儒迷惑人,让人降低警惕。
    豫王喝道:“先带下去!”
    侍卫应下,拖着刺客离去。
    谢凌云瞧一眼太子,奇道:“你们不赶紧回去吗?外面危险得很。”
    她心说,皇子贵胄活得也不自在,是不是出门老遇刺客啊?
    太子轻笑道:“怕什么?不是有你在么?”
    谢凌云后退一步:“我有什么用?”她想,难不成你还能幸运到每每遇刺都被我碰上?她摇头道:“不成不成,你的人,本事不大好。一次两次的,他们都察觉不到危险。”
    “……是吗?”太子皱眉,有些为难的样子,“怎么办呢?他们已经是顶厉害的高手了。总不好让阿芸一直陪着我啊……”
    谢怀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听这话不对啊,一次两次,莫不是阿芸真跟这少年认识?这少年竟然还叫阿芸的小名,他们的关系竟亲近到这地步了吗?
    他狐疑地看看堂妹,再看看这少年,内心颇有些焦急不安。若真有些什么,他可不好回去跟四叔四婶交代。可是,要他去管管小堂妹么?他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身板,又犹豫了。
    谢凌云后退一步,我怎么能一直陪你?我爹爹阿娘肯定不会要我去给人做侍卫的!
    豫王缓步踱至谢凌云面前,目光沉沉,涩声问道:“谢九姑娘?”
    “啊?”谢凌云点头,“是我。”她佯装不识得豫王,也不施礼。
    纪恒笑道:“怎么了?大哥。”说话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挡住了兄长的视线。
    谢凌云呆了一呆,心说这样甚好。太子倒也罢了,她不想与豫王有丝毫牵扯。——她可还记得因为那个冪篱,老太太要她禁足。万一这回豫王再有什么古怪想法,或坚持要做个好人,而跑到谢家说些什么,那她岂不就要倒霉了?
    正好太子在身前,她也下意识往他身后躲了躲。
    纪恒一笑。
    豫王看看弟弟,缓缓说道:“没什么。只是很好奇,一个姑娘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谢家兄妹刚进凉亭时,他并未多注意,只当是来歇脚的游客。直到太子纪恒与谢凌云攀谈,他才心念微动,多看了她两眼。她用冪篱覆面,他也不知道是谁,以为是弟弟年纪到了,青春萌动,没有多想。
    他与谢怀良交谈,得知对方是二房庶子,又听谢怀良唤谢凌云妹妹,便想当然地以为她是二房的姑娘。豫王对谢家的人物关系不陌生,知道谢家二房尚有一个还未出阁的庶女。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戴着冪篱的姑娘就是他曾经打听过的,曾经以一个冪篱打死一匹惊马的谢九姑娘!
    直到她再次用冪篱打到刺客,显示出不同于常人的能力。他才惊觉,这姑娘就是他曾经想收为己用的姑娘!
    只是那时他刚打听出了她的身份,还未有任何动作,他的王妃郑氏就知道了。她素来癖性古怪,又爱拈酸吃醋,疑神疑鬼,还以为他是想纳小,差点寻死觅活。他虽然与王妃关系一般,但还真没心冷到能平静看她去死。——况且是为了一个不知本事究竟如何的小姑娘。
    豫王当时想着,天下能人异士肯定不止她一个。而且她打死一匹马也不知道是不是偶然。毕竟他打听到的结果是这个小姑娘平素并无任何特殊之处,甚至还有些憨直愚笨。他就没再继续在这人身上耗费耐心,而是到旁处去寻找能人异士。
    他搜罗到的人不少,但是绝对没有如她一般让他这样惊骇的。
    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所拥有的能力!可看她的模样,分明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啊?我吗?我舅舅教我的,我舅舅可厉害了,还说我是练武奇才呢。”谢凌云站在纪恒身后答道。——自她跟舅舅学武起,她就打定了主意,日后显露武功。不管谁问起,就说是舅舅教的。她也没撒谎,舅舅的确教她了啊。舅舅也说了她是练武奇才,没毛病。
    “是吗?”豫王沉吟,“你舅舅?”他一琢磨,谢九姑娘的舅舅不就是苑马寺卿薛裕吗?他听人说过,薛裕原本身上并无官职,是武平伯家的旁支子弟,不知怎么,练就一身好本事,救过先帝,也救过父皇。若说他武功高强,倒也有可能。只是,竟然已经厉害到这种地步了吗?
    不对呀,他见过薛裕,薛裕的身手,跟这个小姑娘不一样。而且,据他所知,谢九姑娘去年才随其父回京,跟着舅舅学武,最多不过一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豫王接触过不少习武之人,知道练武不易,非一朝一夕所能练成。谢九姑娘这个,不对,她必然是对他有所隐瞒。
    谢凌云点头道:“对啊,我舅舅教我的,不过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心里清楚,她的武艺比舅舅高出许多来,也唯有这说法能应付过去了。
    太子轻笑:“怎么了?大哥,有什么不对的吗?父……父亲上次见她时,也听说了她习武的事,很高兴,还夸了她呢……”
    “她见过父……亲?”豫王怔然,“她如何见得?你带她……”
    太子笑道:“是啊,那次机缘巧合,我带她见了父亲。父亲很喜欢她,还赐了玉佩给她……”
    谢凌云连连点头,没错没错,皇上挺喜欢她,也知道她习武的事情,还赏了她玉佩,允她被人欺负了,就能拿玉佩揍人,谁都可以。皇上金口玉言,说话算数。等等,好像有一点不对啊?不是纪恒带她见的皇上,是皇上自己要见她的!怎么说的跟是纪恒为她引见似的?
    她也不好当面戳穿他,只轻轻点点其脊背,小声道:“怎么是你……”
    太子却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笑道:“好了,别闹,我大哥看着呢……”
    谢凌云一呆,心说,我没闹啊,明明是你在闹啊。
    豫王见这二人举止亲昵,又听太子说带她见过父皇,还得了父皇的赏赐,他看他们的眼神便有了些异样。
    他的这个太子弟弟,今年十五岁,还没有太子妃。谢九姑娘的父亲谢律,又是父皇的旧交故友,深得其信任。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暗暗叹一口气,莫名有些烦躁。这人不能为他所用么?若不能,留着做甚?!
    豫王咳嗽一声:“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我看这山也不必再爬了。”——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也没了爬山的心情。
    太子点头,正色道:“大哥说的是。”然而紧接着,他又笑道:“不过大哥能否先走一步,我有几句话要与,要与,谢姑娘说。”
    豫王皱眉,说道:“好,我在外面等你。”言毕拂袖离去。
    谢怀良呆呆的,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已经什么见过父亲了?这是私定终身,还是四叔四婶悄悄给小堂妹定了亲事?这般明目张胆相会,当着他这个堂哥的面也不知避讳的,应该是后者吧?只是这人是谁,他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谢凌云奇道:“你要对我说什么?我方才还想问你呢,为什么要说是你带我见的皇上?是皇上说要见我的!”
    谢怀良大惊,谁?!皇上?!小堂妹口中提到两次的人,是皇上?!是姓黄名上?还是就是皇上?!若是皇上是他们父亲,那这两人岂不是,岂不是太子殿下和豫王殿下?!他初时还不敢相信,但细细一算年纪,可不正是?
    他瞪大了眼睛,掐了自己一把:阿芸救了太子和豫王?!而且阿芸还见过皇上,皇上还赏赐了阿芸玉佩?!
    谢怀良再看向小堂妹时,总觉得她瘦削的身形变得高大起来。
    谢凌云接连问出几个问题,太子含笑听着,待她说完,才将她拉到一边,说道:“别闹,因为我大哥在啊。”
    “那有什么关系吗?”谢凌云不解。——纪恒是太子,可他在她面前,也不显太子的架子。是以她虽然知道该行的礼节,可跟他说话还是你你我我,并不像回答皇帝的问题时那样,句句都加一个“回皇上”。
    “我大哥不会武,但是好武,他见了奇人异士,就想养在府中。我想,你大概不想去他府上……”纪恒回道。他这个哥哥的一些事情,他还是知道的。豫王门客众多,其中半数以上是习武之人。
    谢凌云愣了愣,她的确不愿意去豫王府。可是,这跟她怎么见皇上有关系吗?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你是说,那刺客有可能是你大哥的人?”豫王爱好养奇人异士,那个行刺的侏儒刺客不就正好符合吗?是不是豫王自己养的?
    “我何曾说过这话?”纪恒失笑,继而又正色道,“不要乱说。”
    谢凌云“哦”一声,寻思着这的确是大事,不可空口白牙直接说的。她点头:“那我不说了。”
    纪恒道:“我下回带小南小北见你。”
    “啊?”谢凌云微怔,“什么下回?”
    “要不,你今日随我进宫?毕竟你今天可是立了大功的。一举救了两个皇子的性命,我父皇这回肯定会感谢你。”
    谢凌云急道:“是吗?会赐我尚方宝剑吗?”或者会封她个女将军当当?
    小姑娘眼神中流露出的兴奋教纪恒一愣,他忍不住伸出手来,想摸摸摸她的脑袋。但是手刚伸出,却又停了下来,他只笑道:“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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