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听见何繁的声音,轻手轻脚地撩开帐子。
    看室内的光线大概是午时了,何繁昏沉沉的,叫了声口干。小宫女捧来茶水,又扶她起身洗漱。
    一切收拾妥当了,何太后左等右等,就等来个面色苍白、神情萎靡的何繁。顿时心疼得不得了,嘴上责怪说:“你怎么傻成这样,居然敢从墙上往下跳!”伸出手指想戳她额头,看到伤处立刻改为轻捏脸颊。
    然后又亲眼看着她用了饭,再领她去刘辖宫中“请罪”。
    在何太后眼中,刘辖是自己的养子,与她家阿繁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如今也只能算是孩子间的玩闹失了度。偏偏宫里规矩多,说法也多,皇上既然是因为何繁才碰伤了脑袋,那千错万错就都是何繁的错。
    等何繁见到了刘辖,虽然表情不变,内心却忍不住有些波动。
    虽然面前这张脸有着和路季阳是完全不同的样貌,但毕竟路季阳曾经扮演过刘辖这个角色,看着刘辖,她就像是又回到当初拍戏的时候一样。
    他眉毛浓黑,眼窝偏深,像是玉石捏出的一张脸。清瘦、病态,只是半垂着眼,看不见他目光里常年累月沉积出的阴鸷。
    刘辖其实早就醒了。他额际也只是有条半指长的细细红痕,有些细微的擦伤。这时候还坐在案前看书。
    他慢腾腾地翻着书页,半天才用几句话支走了何太后,留下何繁。
    容许何繁几次三番出现在自己眼前,已经是刘辖最大的让步了,最初还以为她只是何相用来监视自己的。他今年应大婚,择一女子为后,偏偏朝中众大臣,十有六七惧怕或有意攀附何相,接连举荐何家唯一的适龄女子何繁入主中宫。
    他被这些声音烦得头都大了,所以也不想留何繁继续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
    这四年里,刘辖变了个彻底,何繁却还停留在原地。而现在的刘辖也还不像很多年以后有着很深的城府和强大的心智,仅仅是从一个备受欺凌的冷宫皇子变成一个有些敏感又十分压抑的年幼帝王。
    “你知道我要纳后了吗?”十二岁的少年挺直了背脊坐着,语气里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冷漠。嫁娶本来是件两厢情愿为宜的喜事,偏偏也是刘辖最恶心、也最无力的一件事。
    何繁记得何相曾经暗示过她的话,此刻露出一点点疑惑来,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和自己说这个,又夹带了一点羞涩意味:“祖父说,你会娶我的。”而何繁话才开了个头,就被刘辖不耐烦地打断。
    “为什么何相说什么便是什么?这天下莫不是你们何家的?”
    何繁哑言,心里也有些惊异。默默感慨道刘辖现在到底还算是个孩子,这样的话都能脱口而出。不过他对何相的厌恶也少有掩饰,上朝时常会顶撞讥讽,好在何相自傲,只拿他当作是个难驯服的孩子。
    其实这样反而是更合何相的意,他本来就希望刘辖变成一个偏执昏庸的帝王,再吵闹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刘辖这句话也是压抑久了滋生的怨气,不吐不快。
    不过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与何繁正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两人身后有脚步声。
    他们两个循声看过去,目之所及,来人穿了一套宦官服饰,绯袍高帽,领口绣有云纹。此时正步伐沉稳地踏进殿中。
    刘辖早给了裴慎修特权,进殿时无需通传。
    等人已经走近了,他小小怔了一下,才说:“厂臣是刚从宫外回来吗?”
    裴慎修站定身形,十分恭敬地应了声是。即使是颌首低眉的模样,也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流转周身,何繁一眼看过去,竟觉得他身上带了些惑人之感。
    他虽是宦官,难得身上阴柔的气质并不明显,反倒眉锋目利,是很英武的长相。神色淡漠居多,目光沉着,不说话时整个人又透了些阴沉。视线在她身上打了个转,也只是瞬息之间就垂眼,“何小姐。”
    自先帝起,宦官开始干预朝政。新帝登基后,裴慎修又接管了东厂,这把他在宫中的地位和权势推到新的高度上。手中握有的实权也越来越大,甚至可掌机要事务,参与皇帝的决策。
    如今凭借颇深的城府心机,虽然看着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但如今刘辖年纪尚轻,又对他全心信赖,实在说不清出自刘辖口中的决策,有多少是他亲自过目了的。
    而这裴慎修行事也极其狠辣,看着是淡然无争的世家公子模样,却贪慕权势,心机深沉。如今笼络了刘辖,受倚重的程度在朝中无人出其右。
    不过当下何繁却觉得面前的场景有些违和感,刘辖如果当真如剧情所说的那样,对裴慎修只是表面看起来信赖,实际上厌恶又提防。那这演技还真是厉害了,毕竟他连何相都不愿意忍,没道理忍一个阉人。
    而此刻的裴慎修也不是何繁所料想的刻薄尖酸或是毒蛇一样让人生畏。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她就被刘辖给撵走了。
    何繁也不知道她走后两个人会谈些什么,不过可以猜到,也无非是对何家、对朝堂的各种筹谋算计。
    实际上裴慎修随刘辖去了御书房,刘辖尚有折子待批改,在这方面裴慎修常帮他提些意见,巧得是每次都会与他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也已经习惯了批改奏折时有裴慎修在场。
    这一次刘辖却因为心里有事,一直静不下心。最后没忍住,还是问了他一句:“厂臣……可是怪朕又沉不住气?”他觉得他那番话裴慎修应当是听到了的。
    即使何繁年纪小又傻,到底是何府的人。而且何相在宫中眼线众多,他也并不想说得太过从而让何相生出警惕心。
    但他压抑情绪的功力显然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真的是不希望,以后自己连枕边人都要处处提防算计。后位的归属一定要由他来做决定,而非被何相和一众大臣逼迫。
    裴慎修合上奏折,这才说:“您是皇上,无论做什么,都无对错之分。只是如今宫中情势有异,总要多些顾忌。”
    听了这话,刘辖沉思片刻,然后轻轻嗯了一声。裴慎修大他许多,他面对裴时总是在无意识的时候就选择信他,如果说宫中自己不算孤军奋战,也是多亏有裴慎修的辅佐。
    这时候裴慎修听到脑海里的系统提示音响起来——
    对宿主信任已满百分之八十。
    刘辖如今在宫中的处境十分艰难,他从刘辖登基第二年,在被何相百般操控得得无奈又愤恨时出现在了他眼前。因为他很清楚,做唯一的一块浮木,远比贸然投诚更能让刘辖亲近信任。
    他带着系统在这个世界里攻略刘辖,需要达成的成就是帮助刘辖成为千古一帝,并成为最受倚重的近臣。虽然这具身体残缺,他却并不在意。他是公用世界系统的测试者,测试了成百上千个世界,也只当这里是一场游戏罢了。
    不过他胜负心很重,哪怕是在游戏里,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第61章 他是小皇帝3
    裴慎修执笔,圈了奏折上的一个名字。
    一边语气淡淡地说:“尚大人南下赈灾的路上遇流民,已被误杀。”
    刘辖鼻子里哼出一声,“这不过是何相的说辞罢了,他以为他还能骗朕多久?尚大人不肯听他的,便无法活着回京。他这是要朝中的大臣都成他何家的幕僚不成?”
    裴慎修将手上的奏折递给刘辖,一边说:“何相的折子上向皇上举荐了江、王两位大人,定不能选这两人前去赈灾,但朝中可派遣的能人寥寥,皇上倒不如考虑孟大人推选之人。”这孟大人是他安插在朝中的势力之一。
    刘辖应允后,裴慎修又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信封上沾了些已经暗红发黑的血迹,上面写着“阿辖亲启”几个凌乱的大字,似乎是匆忙之下写出的。
    等刘辖把信拿到手里,他才继续说:“郑将军战死前,曾托人往京中送信。这信比军情慢上许多,今日才到了我手上。”也不好经由内侍之手传送,毕竟这信封上直呼皇上的名字,让别人看见有些不妥,所以他就亲自送来了。
    郑将军虽为女流却如此骁勇,如今惨死战前,他心底里也有些佩服和惋惜。但这些情绪只是浅浅地从心头掠过,他一向凉薄,旁人是生是死与他并无关联。
    刘辖还在思考南下赈灾的事,闻言顿了下。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聂慎修,郑芜平与他也相识多年了,郑家满门忠烈,他感激却也存了利用的心思。
    如今郑氏一族最后一个能统领郑家军的人也死了,实际上他头疼多于伤感。没想到事隔多日才知道,原来郑芜平还给他写过信。
    撕开信封,薄薄一张信纸上只潦草几行字。郑芜平的字一向漂亮,落在这张信纸的字迹力透纸背,虽然不像平时那样规整秀气,笔势反映心境,字里行间却透出肃杀之气。
    “郑氏一门生为战场提枪,死为我朝忠魂。守我朝兴盛、百姓安稳,守亲人康健、子女无忧,守所爱所护不至于流离失所,是大义,纵死无愧亦无悔……”
    “……此战难归,惟愿阿辖为明君,除奸佞。”不管郑芜平对刘辖是怎样的感情,预感将死之前,她更多还是心系家国大义。
    刘辖读完有些动容,他是把郑芜平当姐姐一样看待,能得他几分信任的人本就不多,现在连她也死了。不过所有的伤心早在当初知道她死时就宣泄干净,如今也只是多了一些感慨。
    一旁的裴慎修能猜到信上的内容。他的到来干扰了刘辖和郑芜平的情感发展,如果按照原剧本的剧情发展,刘辖为了郑芜平会走很多弯路,而且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前,原本的裴慎修与郑家是有大仇的。
    如果刘辖爱上了郑芜平,又从她口中得知当年他陷害郑家家主的往事,怕不会全身心地信任他,也势必会影响他完成任务的进度。
    所以在他暗地里干涉之后,如今的刘辖已对郑芜平并没有多少男女之情了。
    刘辖收敛好情绪,将信纸放在案头,又重新批奏折子来。
    裴慎修为不落人口实,也不让何相过于忌惮他,并不会在这里久留。很快他就推开了殿门,才迈出去,意外发现何繁竟然还没走。隔着几级台阶,她正提着裙子一级一级地单腿跳上来。
    另一条腿微微向前屈,脚上踩着桃红色的缎面绣鞋,鞋头上缀了一颗珍珠,正随着她的动作晃悠悠地颤动。显然等得很无聊。
    这位何小姐虽然无父无母,但也在富贵滔天的何家长大,又有太后怜爱。难得养得并不娇蛮任性。
    看到他出来,眼一亮,左脚绊右脚险些摔了,毛毛躁躁地朝他几步跑过来。
    她鼻尖上还带着细细的汗,脸上有些红晕,喘了两口气,笑着问:“裴大人可是谈完了?”说完又歪着头,探身往他身后的殿内看。
    脆声说:“我可以进去吗?”
    刘辖似乎是因为听到了何繁的声音,扬声让殿内侍候的小太监跑来掩了殿门。掩门声厚重清晰,聂慎修就站在门口,低头看着矮了自己许多的她说:“大概不行。”
    何繁失望又受伤地哦了一声,瘦瘦的肩膀都塌下来。她身上鹅黄色的裙子很衬她的样貌,皮肤白得像是上好的白瓷,腰身细得穿再厚的衣服也挡不住,怕一棍子下去就折了一般纤细。长睫黑眸,委屈时漆黑的眼珠子像是笼着水汽,巴巴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
    似乎是想让他求情,但又说不出口。
    何繁只有面对刘辖时才会随心所欲地说话做事,也只听他的话,不记他的仇。对待裴慎修这种外人,倒很羞涩内向。
    她的手指揪着裙子上垂下来的缎带,原地站了一会儿,不死心地又看了眼紧闭的殿门,这才肯转身,垂头丧气地走了。
    刚刚那样活泼,现在走时脚步都好像沉重了不少。
    据裴慎修的了解,这个何家小姐年幼时因为撞了脑袋,凡事总比人慢半拍,又不爱说话,显得呆呆愣愣的。却也因此更受宠爱,十年如一日地被娇养着,父亲战死母亲殉情后,她养在何相家虽然不再如以往那样受重视,但终于向正常的小姑娘的行为举止靠近了。
    不过偶尔还是会显出四五分的傻气来,也天生少了一根畏惧权势的弦,对早已登基为帝的刘辖还像从前一样亲近又胆大。
    而且她才撞破了脑袋,头上的纱布还裹着伤。明明是刘辖害了她,却不知道长记性。
    裴慎修看着何繁三步一回头慢慢走远了,这才面无表情地走下长阶。
    ——
    用晚饭时何繁还是闷闷不乐的,何太后心思细腻,想逗她开心,晚饭过后就领着她一起坐在矮榻上剪纸。
    贴身侍奉的宫女云沉撩着软帘走近内室,走到何太后身边附耳低声说了两句。何太后摆摆手让她退下,然后仔细地端详着何繁的脸。
    何繁十分认真地拿着剪子,小心翼翼地剪开红纸。时不时鼓着腮帮子吹出一口气,把边角的纸屑吹开。
    何太后没什么威严,待何繁的态度随意又亲切。并不介意她年纪小,还常同她提起当年先帝的深情。历朝历代的太后一般都是住在元微宫的。而她偏偏执意住在仲明宫,因为先帝曾在这里为她栽种了大片梅树。先帝对她如此用心,那时候也是她一生中最开心、最难以忘怀的一段过去。
    她第一次讲这件事给何繁听时,那时候何繁双手合十曾细声许愿:“我也想同姑母一般,遇到先帝那样的良人。”年纪虽小,语气却很诚恳认真。
    刚刚她特意让云沉过去打探,也知道了何繁下午时久守殿外的傻事。她觉得自家阿繁怕是对皇帝动了春心,殊不知自己是被刘辖耍着玩呢。
    她一万个不希望何繁嫁进皇宫来,因为她护不住她。
    但她现在又必须把何繁留在这后宫之中,暂时留在自己身边。哪怕何相,也就是她的父亲派人送来了信,信上说何繁留在宫中日久已算不妥,她也不肯让何繁归家。
    何繁专注着手上的动作,其实很清楚何太后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何太后心思敏感,虽然看起来是个弱质夫人,怕也是感受到了如今这宫闱之中的风雨欲来。
    她或多或少是知道刘辖与何相必不能共存,早晚要势同水火。
    第62章 他是小皇帝4
    何繁赖床。
    小宫女青悬拿她没办法,心知何小姐受足太后的疼爱,哪怕睡到日晒三竿怕都不会得半句责备,她也只敢劝一劝。
    离太后住处最近的多宝阁也腾出来让何小姐住,如今何小姐就是这院子里头的主人。
    多宝阁里还有一个宫女叫连辛,也是被指派来和她一道照顾何小姐起居的,性子活泼,人也快言快语。好不容易何繁起了身,梳妆时满屋子就听连辛在那里耍嘴皮子,说着些讨巧的话。末了神秘兮兮地说:“皇上今日来给太后请安,留了许久呢。”
    宫里都传皇上与太后并没有多么亲近的母子关系,毕竟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养育之恩。当初皇上被从冷宫里接出来封了太子,也只是在太后那里挂了个名,每日来请安,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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