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铎的确已经尽力了,在全军断粮的情况下,任何战略、权谋都是徒劳。他几乎是在以一己之力,将逐渐涣散的军心又给重新凝聚了回来。至于方法,非常简单:将士们断粮,他也断粮。
    身为三军主帅、巴郡最高长官,有点私人的食物储备并不算过分。但杨铎却不同,他不仅仅将自己在江州家中的所有存粮全部拿出来充了军,还在城中的木料、石料紧缺关头,带头将自家的宅院给拆了补充军辎。面对强敌,他能站在第一线,与将士同进退;面对困境,他也从不搞什么特殊化,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从断粮的那一天起,他连半句鼓舞人心的官话都没说过。但他却用实际行动,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所以断粮至今,有的蜀兵都快要饿死了,也无一人做逃兵。
    但气节归气节,打仗的事还是得另说。要真活活饿死在这儿,那实在是太憋屈了,说出去也不好听啊。杨铎下了退兵的决心后,便开始在暗地里加紧准备了起来。眼下第一要务,就是瞒过世军的眼线。城外遍是世军巡哨,全方位无死角的监视着江州城里的动静。而从断粮至今,城中除了那次炖马肉,已经很久没有炊烟飘起了,这很容易让城外的世军起疑。为了打消世军的疑惑,杨铎让各营蜀兵在饭点的时候,将木头、杂草、石块等东西放进大锅里拿水煮,虽然不能吃,但只要能起烟就行了。
    这个骗术成功的瞒过了世军的眼线,城外山上的萧平见城中炊烟袅袅,急忙将这个情报送到了主营慕容函手上。此时慕容函见城中数日不见炊烟,早已起了疑心。但在得到萧平的密保后,慕容函顿时不淡定了,急忙亲率一队人马爬上山。他倒不是不相信萧平,而是这个情报关乎到整个战局的走向,容不得他大意。
    在饭点,慕容函在山顶上望着城中袅袅升起的炊烟,才不得不相信这一事实。
    蜀军并未断粮,却坚守不出,如此视世军如无物,这让慕容函不得不开始胡思乱想了。就是这么一迟疑,使得慕容函没有敢放手去追击。最终,为杨铎争取到了两天的宝贵时间。
    而对杨铎和已经濒临崩溃边缘的蜀军来说,两天,足矣。
    兵贵神速,退兵也得要速度。事实上现在蜀军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扛着兵器跑路就行了。但现在的蜀军十分脆弱,若是世军反应过来,派铁骑追击的话,那这十几万人非得交代在半路上不可。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按照孟轲信中所说,留下一些老弱病残守城,为大军争取撤退的时间。
    这是一个异常艰难的选择,特别是对杨铎这个爱兵如子的将军来说。他觉得将士们应该知道内情,于是,他在城中校场上召集起了三军将士,沉痛的宣布了这一消息。
    不出所料,杨铎话音刚落,便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手脚健全的蜀兵脸上闪过一丝庆幸;身上挂彩的则是一脸绝望。但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嘴上如何抱怨,在最后,还是心甘情愿的服从杨铎的安排。在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后,杨铎选出了两万名蜀兵,作为大军撤退后的江州守卫,美其名曰:断后。
    至于撤退路线,杨铎也确定好了。慕容函的战略布局他没怎么费劲就看穿了。既然他那么想让自己出城,自己就随他的心愿吧。
    江州断粮第十天,尘封已久的江州大门突然洞开,十万蜀军迅速出城集结,浩浩荡荡的望北而去。
    得知这一消息的慕容函高兴的差点蹦起来。在探明江州城内蜀军仅剩数万人之后,慕容函立刻下令:攻城!
    先前十几万蜀军守城,都差点让世界给破了城,现在就几万人,还怕你不成?当然了,北上进攻垫江的慕容德也不能不管,在攻城前夕,慕容函还调了五万人前去追赶蜀军,以防慕容德的六万兵马里应外合不成、反被包了饺子。
    率领这两万蜀军的正是蜀国大将夏之郃。这位老兄运气实在是不怎么好,先是在临江落了一身的伤残,后来在江州攻防战中,贴身肉搏又挨了好几刀,左臂由于失血过多,不得已截了肢,成了蜀军中的“独臂将军”。但其坚毅的性格却并没有受到影响,面对黑压压的世军,他将用自己的鲜血,在江州城墙上上演了最为悲壮的一幕。
    五万名装备精良的世军踩着鼓点,对江州城发起了猛攻。和以往不同,这次指挥世军攻城的领军将领不再是慕容宝、萧平等人,而是像白佩州、慕容瑞这种的隶属于晋阳王府下部、皇室宗族,以及朝中的高干子弟们。慕容函在打仗的同时,也没忘了搞关系。这些人本事虽然不咋地,但他们后台够硬,慕容函虽然贵为晋阳王,但他也需要盟友的支持。之前攻城多灾多难,这些贵公子只能在后面待着;现在攻下江州易如反掌,那就自然到他们出来“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自己吃肉,大家也得喝汤。无关廉耻,双赢罢了。
    五万名装备精良的世军,对阵两万名饿了好几天的老弱残兵,胜败早已敲定。但夏之郃却不认,他也不愿意认。天命对他来说就是个笑话,他更愿意相信自己手里的大刀。
    有着先前的攻城基础,世军毫不费力的就攀上了城墙。正当他们准备好接收蜀军投降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他们面对的,不是仓皇逃命的弱卒,而是一群视死如归的烈士!
    夏之郃没有杨铎那么好心,他看着手底下这两万名饿的东倒西歪的蜀兵,当即下令:就地取材,剐尸取肉!
    城中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死人。杨铎在的时候,夏之郃不是没提过这个方法,但每次都被杨铎恨恨训斥一顿。在杨铎看来,这些尸体都是为蜀国尽忠的将士,怎么能乱动呢?但在夏之郃看来,这是扯淡。
    肚子都吃不饱,打个屁仗?
    但夏之郃还是很尊重杨铎的,直到杨铎走后,江州自己说了算了,他才下达这儿命令。
    若在平时,蜀军将士们是死也不会遵令的。但现在,饿到没办法了,那就顾不上其他了。
    随着杨铎的一声令下,蜀兵们绿着眼睛撕扯着往日同胞们的尸体,那些早已腐烂掉的人肉,在现在已经变成了美味佳肴。很快,江州城内的尸体就被饥饿的蜀军给掠食一空。
    肚子填饱了,自然就有力气了。所以在世军爬上城墙之后,迎接他们的不是跪地请降,而是一群嘴角沾满鲜血、眼珠微微泛黄的食人野兽。
    世军在短暂的慌乱之后,立刻反应了过来。开始打起十二分的精力与蜀军展开搏杀。独臂的夏之郃宛如疯子一般,甩开大刀,不要命的往世军人堆里冲,瞬间十余名世兵就被他砍倒在地。其他地方的世军也注意到了这里的情况,立刻包围了过来,准备围剿发狂的夏之郃。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夏之郃手刃世兵三十余人,斩偏将一员、校尉五人。当他砍倒那名世军偏将后,一发冷箭从斜刺里射出,直接洞穿了他的右手。夏之郃仅剩的一条臂膀猛地打了个激灵,手中兵刃顿时掉落在了地上。
    “杀!!”
    周围的七八名世兵见状,纷纷举起手中长枪,齐齐的朝夏之郃心口刺去!只听得“噗”的一声,数杆长枪猛地刺进了夏之郃的身体。
    夏之郃身子晃了晃,望着胸口不断外涌的鲜血,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哈哈哈哈!陛下!杨将军!末将。。。”杨铎仰天大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在周围人惊恐的目光中,用身体顶着长枪,一步一步的将面前的那些世兵往城墙的一个缺口方向推去。
    “幸不辱命!”吼完这四个字,杨铎和那七八名世兵共同坠城而亡。
    夏之郃一死,城墙上的蜀军战力立刻大减,很快,城墙就被世兵所占领了。残余的数千蜀兵退至城中,占据民房,准备与世军巷战。城墙一破,世军的大批骑兵立刻集结起来,准备随时杀将进城,剿灭剩余的蜀军残部。
    但在领军将领的人选上,世军内部再一次发生了分歧。
    攻占城墙和攻进城门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第一个攻进城门者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首功之臣。对于这个人选,按照慕容函所想,自然是由他的儿子慕容宝来担任。但其他人也不愿意就此放弃,你慕容函已经是西征首功了,这个江州首功,怎么说也该换个人来了。
    就在众人争执不下的时候,忽有军士来报:各位别争了,已经有一路兵马率先杀入城中了。
    这个消息顿时激起了所有人的怒火,慕容函脸色也不怎么好看,毕竟他才是主帅,主帅都没下令进城,谁敢擅自行动?
    遍观军中,只有一人敢、也只有一人的身份能与慕容函相匹敌,那就是宁子善。
    当然了,宁子善不会蠢到自己挽袖子单干的,所以,他还顺手拐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慕容瑞。
    宁子善需要战功来重新回到朝廷、回到慕容皓的身边,慕容瑞也需要战功来提升自己的军职。所以当宁子善找到慕容瑞的时候,两人几乎是一拍即合。慕容瑞当即带着慕容函调给自己的兵马,与宁子善一同杀进了江州城。
    论身份,一个是当今天子之弟,一个是仅次于天子位的琅琊王。这两尊大佛谁人敢拦?于是,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慕容瑞策马攻入江州城。
    而在剿灭残余蜀兵的事情上,自有宁子善出谋划策。在宁子善的帮助下,慕容瑞很快就肃清了城中的蜀军,真正意义上的攻下了江州。
    慕容瑞只是想要战功来证明自己而已,他自然不知道这一举动,为自己无故招来了许多暗中的敌人。他是个很纯粹的人,他想做个大将军,仅此而已。
    也正是这份纯粹,若干年后,让他最终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登上了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时限:半炷香。
    。。。。。。
    虽说慕容瑞坏了规矩,但真敢找他麻烦的却一个也没有。就是慕容函,也只是稍有不悦而已,很快就抛掷脑后了——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小侄子,一家人犯不着动气。
    而这也是慕容瑞与宁子善的第一次会面。那日宁子善在江州城内的沉稳指挥,让他对战争的认识又扩大了几分。慕容瑞是个很好学的孩子,他在皇宫中时,宁子善的大名就早已如雷贯耳。现在见了真人,慕容瑞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了,一有机会就去找宁子善谈心、谈兵法。渐渐地,两人彼此间建立起了亦师亦友的良好关系。
    江州城破后,垫江方向也传来了消息。离开江州的那十万蜀军根本没有北上,而是在靠近垫江一带的时候,转道进入了广汉郡内。而慕容德所部六万兵马已经成功的攻克了垫江、安汉两地,并在阆中突袭蜀军后方,与左缙之合兵大败蜀军。阆中大捷,也意味着巴郡从此刻起,彻底落入了世军掌控之中。
    慕容函在江州休整了一段时日后,左缙之和慕容德的兵马便赶来与他会合了。司隶兵、西征大军,再加上蜀国在临江和阆中的一些降卒,慕容函此时所拥有的兵马已经高达四十二万之众。大军整顿完毕后,立刻拔营起寨,朝着广汉郡杀去。在那里,他们将面对通往成都的最后一道屏障。
    广汉之后,便是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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