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李宗拜干爹的时候,没有大操大办,而是请了自己家的亲眷,特别是自己姨母在一旁作证,这样的举措,让冯太监意外的郑重,还礼的时候,也拿出了自家的半本族谱,也真的把李宗的名字写了上去,在场的也就是10来个人,傍晚的家宴也是姨母做饭,冯太监上座,李宗在下首。冯公公走的时候,拿了李宗的生辰八字,回家誊写在一块黄表纸上,搭梯子,上梁,梁上有一个酸枝的匣子,里面都是冯太监顶重要的东西,摸着顺沿,塞了进去。四更天后,在被窝里的冯太监换了哭湿的枕巾,才算是睡下。
    李宗算是一个衣冠禽兽加小人,但是这种论断很多年以后载振告诉自己的父亲。但是,你要在李宗在李宗周围的人里这么说,那么谁都不会认同,都觉得你说的不对!周围人都觉得李宗温文尔雅如沐春风,但是遇事又果决。
    冯公公一直就这样觉得,这一年的前半年几乎都是这样父慈子孝的过着。李宗对于冯公公那个好,其实让你觉得就是亲生儿子又能如何?也就是这样了吧!冯公公周围的其他一房净身的太监们,心里话都替老冯高兴,这一群中官在一起偶尔也聚聚,直夸李宗孝顺,有良心。
    李宗的一切都是为自己晋升来服务的,齐氏,齐氏就是齐匠头的闺女。刚刚有了一些向上的样子,秋天就得了一个肺痨,怕过身,也就缺了照料,没多久,人就没了。齐匠头为此事,还浑浑噩噩了许久。人和人的位置不一样而已,齐匠头也没办法,命数,难道不是么?于是,齐匠头过了些日子回来拿回了一点以前的嫁妆,说是需要个念想,就很少来往了。
    冯公公对于这个干儿子,还是确实有了传门户的念想。还替李宗说和过其他的续弦,只是李宗都婉言拒绝了,其实李宗的本心就是在想着待价而沽而已。但是冯公公觉得,李宗还是醉心官场,其实这在那时候没毛病,不是那种让人鄙视的事。虽然文人大多提起这事面露鄙夷,但是,冯太监无所谓了。
    这样的父慈子孝,让李宗逐步了解到了绮华馆的明馆以及暗馆,也让他了解到了织造许的手艺以及织造许的能耐。
    一些只言片语的组合以及支离破碎的织片,让李宗知道绮华馆是一个巨大的宝库,这一切对于载振,也是有所保留的。这一天,还在西四牌楼旁边的宣文楼茶馆,一样的地字房,进了门,载振不似以前气定神闲的在茶碗边上坐着,而是站在了窗口。
    “小王爷”,李宗一弓到底。
    “嗯,找个座,”
    李宗找了一个下首的位置,举例载振隔了一个位。
    “日子也不短了,有什么信么?”
    “大体知道了一些,织造许家,是光绪年从江宁织造到了苏州织造,那时候在江宁织造就已经很有名气了,主要在诰帛机房,而且手艺精湛,但是由于当时江宁织造上报说许家许本与同僚关系不密,甚至有口角,所以请调到苏州织造,当初老佛爷下告招募巧匠进京组建绮华馆,所以就全家迁入了京城。”李宗正准备往下面说……
    “我的李大人,能否说点大家都不知道的?许家的手艺如何?到底人性怎么样?能不能收着用?给点要紧的。”载振急脾气。
    “小王爷,才匆匆近了身,其他的都不好说,说话容易,但是,会错了情解错了意,那么这不是给王爷家耽误事么……”李宗,这时候又站起来,这时候弓得更低了。
    “唉,是我心急了,那些好东西呦……”,载振嘟囔着远了去。
    在柜上,李宗问掌柜:“结账!”
    “结了您呢”。
    “结了?”
    “对,结了,还在柜上给您留了200两,说是您请客谈事的时候随时花用。”说着掌柜的拿出了一张边花宣纸,上面有会员帐兑几个字,李宗不矫情,签了自己的名字。
    李宗拐了几拐远去的时候,掌柜的从偏门遛了出去,在马路对过有一个乌篷的马车,站在马车棚里帘旁边。
    “他签了?”
    “签了,主家,您看他的帐兑。”
    “李宗倒是个有意思的人呢,”载振哼哼了一声,弹了一下前面的脚铃,然后马车缓缓的走了。
    初夏的晌午才是一天的好时候,不热,但是敞亮。绮华馆门口,冯公公进了内馆,李宗陪着,并且李宗向前跨了一步,弓了身子,李宗生的高大,冯太监搭着他的脖子上的时候,李宗又弯了一下。
    “小宗,你过来树荫底下我和你说,”冯公公三步越过了李宗,站到了树荫下面。
    李宗刚刚站定,冯公公自下而上一个反手大耳帖子,李宗给打懵了,捂着自己的脸:“爹,您打的是我么?”
    “对,就是你,”冯公公手由高到低的时候,回路又是一耳光。
    “你干爹我一辈子伺候人,就盼着有一天可以把腰直起来,你可好,你无师自通啊!狗一样的东西!”冯太监没有对李宗这么骂过,还动了手。李宗这时候,觉得,冯太监还是把自己当成了儿子的。
    树的不远处,一个不太让人发现的角落里,曾春咬牙切齿——原来自己诸多的委曲求全、诸多的巴结在冯公公眼里也就是一条狗,深深的羞辱感,但是却是又很无力。
    李宗确是另一种看法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干爹这是在教自己呢。挨了骂,冯公公自然要把自己的想处说了:“人呐,都是贱皮子,但是又是得活得明白。这个腰弯下去了,就再也直不起来了。卖天卖地都行,但是不能卖了自己的腰。”这一席话,李宗有些恍惚,因为说的人是一个公公,如果是一个南方宗族大儒,的确就是那么回事,但是一个公公……。
    “你肯定觉得,你干爹一个太监凭什么呢,你将来是要做官的,你不了解这个世道,这个王法的世道”,冯公公声音越来越低,远处的曾春都只是看见他嘴唇轻轻的拂动:“官面上的人都一个毛病,你弓着,他就踩着你,你挺着他就攀着你,哪怕他比你官高爵显!这个是你干爹我一辈子的悟儿,你自己咂摸吧。”冯太监这时候,举起肉层层的手,揉了一把李宗挨打的脸,然后背过手去向前走,不动声色的让过李宗,自己走到后面。
    今天,冯太监想带自己的干儿子去见见世面,这里的见世面,那就是长本事。绮华馆里的本事多了去了,今天要去的,就是外人根本不知道的绮华馆暗馆。
    “你们都不明白,儿子,你看世人就知道珠宝玉器,青铜古玩,可是谁知道织造品的宝贵?绮华馆就是这样的一个聚宝盆,手艺人在这里的一切都是明确的分工,”说着,冯公公拉着李宗的手进了假山后面的一个通道:“这里是暗馆,你看看了没?这64幅,是最最要紧的,它们那么美呢。……”
    说这冯公公就陶醉在这美轮美奂中间去了,就倚着墙边——暗馆里是没有椅子的。这时候的李宗,感觉是那种脚踩云端的轻飘,那种轻飘,让他觉得自己就是西游释厄传里的黑熊精一样,手在距离这些宝贝半尺左右的虚空的抚摸着,看着那些精妙的经纬线,他觉得非常醉心,虽然看不明白,但是那种美好却是通着心的。
    每天,冯太监都会忍不住过来一趟,但是每次都很谨慎,也就是李宗,让他今天格外的开心,虽然教子一出演的有点突兀,但是他也怕伤了感情。
    晚饭后,李宗在院子里喝茶,最近他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这些风言风语在他的几个同乡那里,委婉的告诉了他。不就是拜了太监干爹么,这又是什么大事?他脑子里一转就回到了那些让他魂牵梦绕的织物上面,手浮动在虚空里慢慢的抚摸。
    傍晚时,他已经送了拜帖。
    第二天一早,他已经来到了茶楼地字房,茶楼都起的特别早,早上还有说书人在说《全本封神》,开书没多久,还在说陈塘关石矶娘娘寻仇一段,仔细支着耳朵在三楼还可以隐隐绰绰听见先生学女人说话——石矶娘娘叫阵。
    载振是在二道茶时候到的,他很意外,一直是他催促李宗,今天李宗主动约见就说明事儿有眉目了。
    三刻以后,载振才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载振有了一个人在车里叨叨的习惯,其实早晨和庆王还提过,是不是进辆汽车,但是庆王觉得那玩意不牢靠。李宗有所保留?这些保留,其实载振也察觉到了,载振明白李宗虽然是个下属奴才,但是也有自己的心思,载振通过庆王府自己的其他眼线,也知道不起眼的绮华馆,原来诸多藏宝。
    “李宗不会说假,但是为何官面上都没人知道64珍的事呢?莫说官面,老头子那里都没提过,要是见过也不会看见纱罩子那个样子,到底谁知道的呢?”载振特别纠结,在他眼里,绮华馆里有他的东西,那是他自己个的东西,谁都拿不走,冯太监?官面?那就是帮自己看着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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