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五日,在淞沪会战打响的第三天,委员长下达了全国总动员令,指挥全国军队的最高统帅机构――大本营经过月余的筹备之后正式成立,并于八月二十日颁布了《国军战争指导方案》和《国防作战指导计划》。
    根据《国军战争指导方案》,全国被划分为第一至第五共五个战区,此时,第一战区辖区在河北省和山东省北部,委员长亲任战区司令长官。
    随着战争的持续,日寇步步紧逼,各战区的划分和兵力部署也在不断地调整。至武汉保卫战结束,全国已增至十二个战区,除十个正面战区――第一至第十战区之外,还增设了两个敌后战区――鲁苏战区和冀察战区。
    此时,第一战区的辖地已经变更为河南大部和皖北一部,第二任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将军也升任为天水行营主任,驻扎在西安。正因如此,暂五师才得以在商城度过了一段安稳滋润的日子。
    但是,暂五师毕竟隶属于第一战区战斗序列,所以,当第一战区第三任司令长官卫立煌将军上任之后,暂五师便接到了“赴豫西剿匪”的命令。
    豫西即清末民初的豫西道,西接陕西,东邻中原,北滨黄河,南依秦岭,主要包括洛、虢、鹰三地,境内自南向北有伏牛山、熊耳山、崤山三支山脉,群山万壑,密林绵延,正是穷山恶水刁民辈出之地,自清末至今,山匪横行三十余年而不止。
    残阳如血,余晖照耀着巍巍伏牛山,一座残破的村子静卧在南麓的山坳里,名叫窦村。
    窦村外兵营绵延,炊烟袅袅,肉汤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夹杂着将士们的欢声笑语。
    按计划,暂五师四个团一字排开,自南向北推进,六十六团在最右翼。
    经过将近两天的急行军,六十六团在第二天下午抵达了窦村。
    各部安营扎寨,炊事排埋锅造饭,李四维找来村中最有见识的人――村长窦天德了解情况。
    窦天德见这些军爷只在村外扎营,并不扰民,又待人和气,便鼓起勇气到了团部。
    团部设在村口一座破落的院子里,院子经过简单地规整,倒也像模像样了。
    “军爷,他们都是土匪啊!”满脸沧桑的窦天德正襟危坐,望着李四维小心翼翼地开口了,“这些人呐,有叫刀客的,也有叫镗匠的……俺们都叫他们杆子,他们干的是打家劫舍的勾当,都是土匪……”
    李四维等人静静地听着,廖黑牛却有些不耐了,一瞪那窦天德,“你这老汉,扯那么多干啥?你就说说这山里哪个闹得最凶!”
    李四维扭头瞪了廖黑牛一眼,“你急个锤子,听老人家慢慢讲嘛!”
    说完,他又对窦天德温和地笑了笑,“窦村长不急,慢慢讲来。”
    窦天德偷偷地瞥了廖黑牛一眼,见他面色不豫,连忙赔着小心,“长官呐,这杆子哪有闹得不凶的?俺们窦村年年都得遭几回灾,不光这山里的来闹,就是那远地方的也来闹过。要说这伏牛山中,闹得最凶的还要算天兜寨的孟七,他们的人最多,枪也最多,就是县城他们也敢去闹!”
    天兜寨地处南召县和栾川县交界处的牧虎顶上,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自清末便有草寇在山上落脚,几经剿灭,山匪换了一波又一波,却屡剿不绝。
    五年前,孟七一伙自嵩县流窜而来,火并了天兜寨的杨三娃一伙。发展至今,孟七手下已经有五六百兄弟,四五百条枪,附近的几个县城也只能由他们呼啸来去。
    “可是那孟七却也是个明事理的,”窦天德介绍完孟七一伙,突然话锋一转,“他虽然闹得凶,却也不欺辱俺们这些平头百姓,只找那些大户人家要钱要粮,也不轻易坏人性命……”
    窦天德偷偷大量着李四维等人的脸色,犹豫了一阵,一咬牙,“那天青寨的赵天宝却要可恶得多,他们可不分平富远近,不仅要钱要粮,还要污人妻女,坏人性命。”
    “哦,”李四维皱了皱眉,声音一沉,“倒是该杀!”
    众将也纷纷点头,“那天青寨又在哪里?”
    “天青寨倒也不远,”窦天德暗自松了口气,“只是,那天青寨三面绝壁,只有一条小路能上山,赵天宝又养了不少骡马,来去如风,官府也去剿过几次,却奈何不了他们。”
    “狗日的,”廖黑牛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忿忿然,“他们还能翻了天不成?大炮,让老子去,今晚就去!”
    “团长,”富察莫尔根也站了站了起来,跃跃欲试,“俺也去,嘿嘿,说不定又能搞几匹好马呢!”
    剿灭周二旦一伙得了十多匹战马,富察莫尔根尝到了甜头。
    “不急,让兄弟们先歇一晚。”李四维摆了摆手,让他们坐下,又望向了窦天德,“窦村长,还有吗?”
    “自然是有的,”窦天德一怔,笑得苦涩,“这山中的杆子可不少啊!清风岭的姜麻子,落雁峰的刘大炮,大凹沟的贺寡妇……”
    “寡妇?”众将一怔,满脸惊讶,“寡妇都当上杆子了?”
    窦天德点点头,却有些唏嘘,“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的人……早些年死了男人,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把三个儿子拉扯大,可大儿子却被村里的大户给害了,大户人家有权有势,她家里报仇无门,老二和老三一气之下去大凹沟拉起了杆子,贺寡妇便跟着去了。可是那舞刀弄枪的日子却不安稳,没多久,老二老三就给人杀了。贺寡妇倒有些手段,为了报仇就做了老架杆。”
    “龟儿的,”廖黑牛赞了一声,“还是个女中豪杰呢!”
    众人一愣,纷纷望着廖黑牛,神色诧异。
    “咋了?”廖黑牛一扫众人,“本就是个女中豪杰嘛!龟儿的,你们以为舵把子那么好当?”
    众人忍俊不禁。
    李四维也忍不住笑骂,“龟儿的,就是当了几天山大王吗?把你能得!”
    窦天德却是浑身一颤,连忙垂眸,“那贺寡妇与其他的杆子却不一样,她不打家劫舍,也不去招惹官府,专去绑那大户人家的女儿,索些钱粮。”
    “这是快票啊!”廖黑牛皱了皱眉,“这么搞只怕不成!”
    原来,这绑票也有细分,送传帖给富户勒索钱财叫“飞票”,绑架人质索要赎金,这人质就叫“肉票”,绑架的黄花大闺女叫“快票”。
    为什么这黄花大闺女不叫肉票而叫快票呢?只因为这姑娘被土匪绑架,过夜的话就有危险,订过婚的姑娘铁定要被婆家退婚,自己家人也不大情愿去赎买,所以往往是这边被绑到山上,脚跟脚赎金就送来了,这就叫快票。但这快票的价值也是大打折扣,没准还竹蓝打水一场空。
    “军爷倒是明白呢!”窦天德小心翼翼地拍了个马屁,“一般的杆子的确不绑快票,吃力不讨好,可这贺寡妇却是个女人,而且,快票被绑上山之后,她就带着枪亲自守在门口,刚开始的时候的确有人想进去糟蹋被绑的姑娘,却被她几枪就打死了,然后暴尸三日,从那以后,被绑了女儿的人家莫不诚心缴纳赎金,缴了钱还对那贺寡妇千恩万谢……”
    “龟儿的,”众将一怔,莫不称奇,“有这等事?被绑了还得谢她?”
    “唉!”窦天德摇头叹息,满脸悲戚,“军爷呐,这世道……俺们平头百姓能咋办?她能守些道义,俺们就得谢她呢!”
    众将一愣,竟无言以对。
    这世道,百姓实为草芥,就好比一个人,整日里被人死命地打,突然有一天,有个人打了他个鼻血横流,末了为他上了点金疮药,于是挨打者心中顿生感激之情。
    说着话,夜幕已经降临。
    “团长,开饭了。”
    韦一刀笑呵呵地走了过来,“晚上吃萝卜汤,加了肉的。”
    “好,”李四维点了点头,冲老人笑了笑,“窦村长,先吃饭,吃完了再讲。”
    “使不得,使不得!”窦天德一惊,连忙起身,“俺先回去,等军爷们吃完饭再来……”
    “那多麻烦!”李四维摆了摆手,一望韦一刀,“一刀,把饭菜送过来,我们就在这里吃,边吃边讲!”
    “成,”韦一刀答应一声,匆匆而去。
    “爽快些!”廖黑牛见窦天德还在犹豫,一瞪眼,“喊你吃你就吃,老子们的饭菜又莫得毒!”
    “军……军爷,”窦天德有些窘迫,“俺……俺不是那个意思……”
    “窦村长,先坐下,”李四维呵呵一笑,“继续讲。”
    “好,好,”窦天德连忙坐了回去,神色激动,“军爷们来剿匪,本该俺们招待,却不想还得吃军爷们的……唉,老汉真是有福气呢!”
    “窦村长,”李四维笑着摇了摇头,“不瞒你说,我们到了这豫西那就是两眼一抹黑啊,你给我们讲了这些,倒省去了我们很多麻烦!按理说,应该给你些酬劳,可是,兄弟们也穷得叮当响,只能请你吃顿饭了!”
    “不敢不敢,”窦天德连忙摆手,却是放松了很多,“军爷既然这么说了,老汉就厚着脸皮吃了这顿饭……只是,这很多事都是老汉道听途说来的,怕是用处不大呢!”
    “不妨事,”李四维温和地笑笑,“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窦村长只管讲。”
    “好,”窦天德精神一振,“早些年,俺们这里杆子多,却也有杆子的道义,还出了些了不得的人物,有的南下闹了革命,有的投了官府当了军爷。现在,杆子少了些,却也见不到几个守规矩讲道义的了……”
    窦天德正讲着,韦一刀带着几个兄弟送来了饭菜,大桶大桶的汤,大筐大筐的窝头,众将分了碗筷,一边吃着,一边讲着。
    直到深夜,窦天德才姗姗离去,院里已经燃气了篝火,众人便也出了门,在篝火边坐了下来。
    “龟儿的,”卢永年点燃烟,抽了几口,有些感慨,“一个老头子竟然晓得这么多!黑牛,你看他像不像山匪?”
    廖黑牛一瞪眼,“你懂个球!他要是连这些都不晓得,咋能在村里生活几十年?更何况,他还是村长,还得让村里人活下去,不留心这些能行?”
    “这……”卢永年一滞,讪讪而笑,“倒是这么个理儿!”
    “好了,”李四维取了嘴里的烟,吐出一串烟圈,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你们看看先从哪里下手?”
    众人面面相觑,廖黑牛和富察莫尔根异口同声,“当然是赵天宝!”
    “他狗日的最该死!”廖黑牛补了一句。
    “他马多!”富察莫尔根也补了一句。
    “对,”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先打天青寨,剿赵天宝!”
    “好,那就先剿赵天宝!”李四维略一沉吟,“让兄弟们好好休息一夜,明天一早,特勤连先摸清情况!”
    “团长,”孙大力跃跃欲试,“要不现在就去?”
    “不急,”李四维缓缓地摇了摇头,神色肃然,“这次剿匪……不求快,但求稳!兄弟们都是要上前线的,绝不能折在这山里!”
    说着,李四维一扫神色犹豫的众将,声音一沉,“都给老子记住了,这是在剿匪,也是在练兵,不可冒进!不可贪功!要把伤亡控制到最小!”
    众将一震,轰然允诺,“是!”
    众将纷纷散去,李四维把烟塞回了嘴里,默默地抽着,望着跳动的篝火悠悠一叹,“狗日的,剿匪?这是在内耗啊!”
    赵天宝一伙落草的寨子叫天青寨,寨子所在的山峰也叫天青寨。
    天青寨高不过两百多米,但三面绝壁,只有一条小道能上山,端的是一处险要的所在。
    夜色中,天青寨上火光点点。
    山道上有三座山门,从下到上依次叫做九曲梯、二道梁、南天门,每道山门都有寨中兄弟把守。
    山寨在南天门后面,接近峰顶。
    正中一座两进的宅子,虽然算不得富丽堂皇,却也有十余间房子。
    四周都是简陋的木屋、石堡,拱卫着主宅,木屋和石堡里不时有喧闹声传出。
    主宅的大堂很大,堂中一堆篝火燃得正旺,将大堂烤得暖烘烘的!
    大堂两边各有五张木椅一字排开,十个汉子正襟危坐,一脸肃然,都望着高台上。
    高台上,赵天宝大马金刀地坐在宽大的椅子上,一张马脸上看不出喜怒,但那双三角眼中却尽是狠意,“这一票,必须干!”
    “大哥,”左手边的第一个汉子站了起来,白净的脸上尽是担忧之色,“官军已经吃过一次亏了,怕是会有准备啊!”
    “老二,”右手边的第一个汉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张大黑脸上尽是轻蔑之意,“你如果怕了,大可以不去!可是,老子却不能让兄弟们饿肚皮!”
    那白面汉子并不理会他,只是望着赵天宝,见他面无表情,连忙辩解,“大哥,自然不能让兄弟们饿肚皮,可是,能不能等等,等他们放松了警惕再去?”
    赵天宝皱了皱眉,“再等……百姓手里就没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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