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讲得含蓄,害李不琢在后面不停追着问“你刚才在说我?为什么会哭得惨?我在哭,那你呢?”而沈初觉始终笑而不语。
    直走到餐厅门外,李不琢想起别的,才转而问道:“你当初不是不让关璞进华澍吗?怎么这会又变了?”
    沈初觉停下,“公关部喜欢擅长找渠道的人,她被我拒绝,却有办法让直接领导接纳,过来试试也没什么不行。”
    也对,她认同,便没接腔。
    不过纳闷,关璞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长袖善舞了。
    *
    事实上,关璞的表现远比李不琢想象的出色,近期她俨然成为公关部最亮眼的新人。
    且不说撰写中英文新闻稿和创意文案的日常工作,仅是贤达集团的年度答谢晚宴和华澍自己的年会,她就贡献了好几个精彩的策划,几乎每个都能成为颇具话题性的酒店营销案例。
    当然短处显而易见,她是新人,和酒店内部对接新的推广活动时底气不足,需要人带。
    但这毫不妨碍戴品妍对她的喜爱。
    走哪都不忘她,逢人夸她好,说自己有福气,招了个省心的。
    李不琢倒是不意外,同住的这些天,关璞每晚都凌晨一两点才回来。有时起夜吃个冰淇淋,撞见她推门进屋满脸疲色,连脚步都虚浮。
    “你没事吧?”李不琢手上的动作一顿,讶异地看她蓬散的头发,“别太拼命了,你没衣服穿,我先借给你。”
    “谢了。”关璞随口应一声,连抬眼都兴致缺缺。
    等关上门李不琢才看清,她另一边手里勾着七八个袋子,各种大牌衣服和鞋。
    “你发达了?”李不琢瞪着那些以她的工资根本不敢肖想的牌子,不可置信地问。
    关璞把它们往茶几上一甩,像是使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踉跄地瘫倒在沙发上,哑声轻叹:“今朝有酒今朝醉,挣钱不就是为了花吗?”
    李不琢不由得肃然起敬。
    而戴品妍得知她不胜酒力,为了体恤爱将,甚至替她挡下了贤达集团总裁许正君的私人邀约。
    *
    那晚李不琢应客人要求,让房务部派人送来另一种品牌的香薰精油。一切打点妥当后,祝客人夜里好眠,她退出房间。
    此时差十分钟零点。
    她该赶紧回到管家室,补上几个小时的觉,以免客人起夜叫她。24小时的贴身管家,对人的精神意志都是考验。
    可眼前这条装饰华丽的走道,精致的浮雕墙壁,暖黄色灯光从头顶罩下,愈发衬得她身影茕茕。再有几天就过年了,沈初觉除夕到初二都在新加坡,对她其实并无影响。在美国待的这些年,她早与这边断了联系,独自过活。
    今年春节华澍的入住率高,李不琢主动留下值班,洪少娜也不回老家,刚好两人做个伴。
    这么想着,她松一口气,心里仍是空落落的。
    空什么?她不知道,这让她惶惑又不安。
    愣神片刻,眼角的余光扫到尽处那间套房——应该是6009,房门打开一线,传出女人的尖叫。李不琢静静听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干了这么久,没有比林锦承更出格的客人了,但留了心,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谁知那扇门陡然大敞,里面跌跌撞撞冲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
    李不琢后退两步,心想刚才叫的应该就是她。
    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没踩稳,扑通一声跌倒。房里很快钻出一个不.着.寸.缕的中年男人,倒让李不琢瞪大双眼,暗叹这剧本写得愈发畸情了。
    男人一出现,浓重的酒精味在走道上弥散。李不琢皱皱眉,看他如她猜想的那般一个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但他毫无恼意,几秒后笑吟吟地爬起,双手伸去乱摸那女人。
    她手脚并用地试图爬走,却被他牢牢抓住一只脚,不得不颤声大叫:“许总你别这样!”
    李不琢大惊失色,这、这不是戴品妍吗?!
    她并不知道戴品妍和许正君约的是哪天,只意外许老板竟然在华澍订了房,生意真是照顾到家了。李不琢跑过去帮她,可那许正君死死抱住戴品妍的脚不撒手。
    她双眉一拧,转到他身侧。
    “哎……”戴品妍面色苍白,还不忘提醒她,“你……你小心。”
    李不琢一顿,看她一眼。
    这许正君烂醉如泥,也不知把戴品妍的脚当成了什么,一边抱着一边涎水直流。他年逾半百,大腹便便,眼下脱.光了瞧着满脑肥肠,着实有碍观瞻。
    李不琢试探着伸手挠了挠他的胳肢窝和腰侧,他嘻嘻笑一阵,扭了扭没什么大反应。她便发狠又挠两把,许正君闭眼笑得鼻涕口水一起喷,下意识蜷曲着扭动,白花花的肚皮微微颤抖。
    他双手缩在胸前,终于放过了戴品妍。
    *
    等李不琢把许正君安顿好,带着戴品妍飞快下楼,去到5610房。沈初觉去纽约出差,明天下午才回来。
    戴品妍惊魂甫定,半边身子倚靠李不琢,看到房号的时候愣了一下,“这不是……”
    “是。”李不琢知道她想说什么,来不及多做解释,迅速掏出房卡。
    十几分钟后,她泡好一壶热气腾腾的柠檬茶走出厨房,戴品妍也走出浴室。她洗了把脸,尚未恢复的神色看去十分憔悴。
    李不琢给她倒一杯递去,“戴经理,给。”
    戴品妍略有局促地接过,“……今晚让你见笑了。”
    “许正君是酒店的客人,戴经理是在为酒店做事。”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戴品妍双手捧着瓷杯,热量透过杯壁传至手心,她稳住气息,笑:“你就没想过,我可能真是去爬床的。”
    李不琢不虞有此,怔了一霎,“不会的。”
    “那么肯定?”
    “沈总很欣赏你,我相信他的判断。”
    这个名字像勾起了戴品妍遥远的记忆,她脸上露出陷入某种柔软回忆后的甜蜜笑容,轻声说:“沈总啊……其实我也读ll,他和我一届,不过我学景观建筑。”见李不琢微讶,她手指拨弄耳侧的发丝,笑道,“意外吧?我不是学酒店的。一开始认识他,觉得他很低调,低调到让你发现这个人,其实很张扬。”
    “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们学校在山区,地方大,有马场和高尔夫球场,甚至还有机场,所以有很多奇怪的课。他选的课基本上都能玩到出类拔萃,对,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在玩。”
    “慢慢会发现,和很多事情比起来,读书才是简单的。而他虽然擅长读书,却不醉心学术,不是nerd,跳舞品酒和曲棍球样样在行。学校好几个socialfrat(兄弟会)相中他,可惜他没加入。”
    仿佛起风的河面漾开了层层涟漪,李不琢心里涌起些莫可名状的情绪,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沈初觉,由第三人之口娓娓道来,像在听陌生人的故事。
    眼前有了画面,是只存于想象中的色彩。
    “他经常独自去很远的地方,有些我不太理解。比方说伊萨卡的冬天会有暴雪,那种时候他竟然还去波士顿,不出意料被困住。还有一次,不打招呼消失了,后来照片传上fb我们才知道他自驾去了50号公路。不过要说他最常去的地方,肯定是旧金山,每次一两天就回来,也不像旅行。可问他为什么去,他从来不说。”
    戴品妍平缓叙述的语气,听在李不琢耳中,不啻于平地起了狂风。
    刚才还只泛起涟漪的湖面,此刻翻涌数尺浪涛。
    ——暴雪天被困在波士顿附近的小镇上。一个人开车去50号公路看月亮。长期居住在旧金山。
    这是她曾经的生活经历。
    那时的她只想做一座孤拔而起的高山,这样置身更大更广阔的天地时,心里那点纠葛恩怨才能渺小到暂时忘却。
    只是想不到她去的地方,沈初觉也去过了,不禁生出“搞不好和他真的很有缘分”这般感叹。
    直到一壶茶水都饮尽,戴品妍沉默了许久,李不琢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能不能……能不能麻烦你再多讲一些?”
    第23章
    “他没和你说过吗?”戴品妍讶然。
    李不琢摇头,“没……我没问。”
    “倒是,他从不会主动提自己。”戴品妍握紧杯子,杯里已经空了,她眼中覆上伤感,“就连我刚才给你说的那些,也是到处打听来的。啊,他真的很奇怪,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家有几口人。”
    诶?李不琢眉一皱,脱口而出:“戴经理不知道吗?”
    戴品妍先是一愣,随后坏笑,“别说你也不知道。”
    李不琢有点挫败,垂头小声说:“我也不知道……”
    戴品妍笑了笑,怜爱地拨开她额前的刘海,“肯定因为那件事情不但重要,还有点危险,他为了顾及你,才不说。”
    “危险?”李不琢双眼大睁,有些难以置信。
    “我乱猜的。反正我相信,他一定会亲口告诉你,现在不说,必然有他不能说出口的理由。”戴品妍全无刚来时的瑟缩,恢复一贯的明丽气色。
    李不琢低头的时候看到手里的对讲机,赶紧从衣袋摸出手机看时间,居然快两点了!
    她慌忙起身,说着“戴经理,你就住这凑合一下”向外走去。
    “你对我那么放心?这可是沈初觉的屋子。”戴品妍猫一样眯起眼。
    “我相信你。”
    戴品妍被她一脸的认真逗笑,一只手搭在餐桌上,说:“别这么严肃,今天晚上谢谢你……”被撞见那种无论如何都不愿再经历的场景,任是见惯风浪的戴品妍也不好意思地撇开视线,
    “不过还是想为自己辩解一下,晚餐的时候许正君说他房里有套新入的茶具,说自己是新手,问我会不会玩,我说会。现在想想,真是大意。我去他那,他并不泡茶,而是继续喝酒。中途去了一趟浴室,就脱光了衣服,对我动手动脚。我也是最近刚拜了老师,学了一点茶道,怎么就大意让他知道了……”
    “戴经理,”李不琢出声打断她,“既然是最近才学会的,你有没有告诉别人?”
    “茶道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只是不喜欢到处显摆,就给关璞说过。”
    “……”
    “……”
    突兀的沉寂中,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许正君最初要见的人是关璞。
    他们有没有其他联系,谁也无从得知。
    房间的气氛骤然凝重起来。
    “戴经理……”李不琢磨磨蹭蹭地站在门边,欲言又止。
    戴品妍抿出一个恍悟的浅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脸上未流露半点多余的情绪,“你回去吧,我有分寸。”
    *
    除夕那天下午,关璞给李不琢打电话,说陪父母过年去了,初二或者初三再搬家。
    “搬家?你找好地方了?怎么之前没听你说?搬去哪?”
    面对那头连珠炮似的发问,关璞支吾一阵,叹气:“改天和你详说,我进地铁站了。”
    李不琢悻悻应好,以为她要挂线,没想到半天都没断。她也较劲一般地沉默,终于听到关璞又问:“不琢,许正君约戴品妍那天,你在酒店值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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