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六福来报,“已经打探到付雷等人到了四河村了。”
    徐长志安排道:“按照原计划行事,在码头拦截他们,别让付雷活着进城。”
    “是,我这就去办。”
    六福召集他的那帮生死与共的兄弟,他们都曾受过徐长志的恩惠,自然忠于徐长志。六福藏身于人群中,等待目标的出现。不一会儿,几名穿着大棉袄的男子带着付雷出现在了。六福见状,命令枪手准备,就在枪手准备开枪的那一瞬间,只听得“啪”一声枪响,枪手眉心中弹,当场身亡。刹那间,吴局长如风般的身影立刻出现在了人群中,只见他身手不凡,一手举枪朝远处的敌人射击,一边与近身处的敌人搏斗。六福见状,知道中了圈套,他叫大伙立马撤离。李处长、东贵以及其它人员分别从左右夹击,将其包围,敌人插翅难飞了。六福见对方早有准备,心中一阵恐慌,他见安保局等人只顾着与其它人对抗而忽略了自己,他便抓住此机会,赶紧逃之夭夭了。
    来李氏裁缝铺子,急匆匆地喊道:“李老板!李老板!”
    算账的会计不慌不忙地走出来,问道:“谁找李老板?”
    “是我。我找你们老板有紧急的事,快叫他来!”
    “老板刚出去了,你找他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我是徐家二少爷的表亲,有些话我只能亲口对老板说。”
    那会计上下打量六福一番,说道:“你等会儿,我去看看老板回来了没?”说着放下手中算盘,往外边去了。
    六福在这里等着坐立难安,大粒大粒的汗珠从他额头上落下来,码头上仍是枪声四起,这枪越让他觉得害怕了。大约半小时过去了,李老板还没有来,那会计也不见了踪影,他顿时感觉事情有些不对,连忙转身出去。刚跨出门槛,与明轩撞了个正着。明轩笑道:“福爷,你这是要去哪里呢?”
    “顾……顾少爷,我来找李老板……替少爷取件衣服……”
    “是你家少爷叫你来的?”
    “是,是,是。”六福频繁点头,也不敢看明轩的眼睛,心虚到了极点。
    “你家少爷难道没告诉你,这李氏裁缝铺的老板是姓顾的?”
    “什么!”六福大惊,他仔细回想,心中绝望涌了上来,悲伤自语道:“少爷,六福待您当真是一片忠心啊。”他慢慢抬头,眼中的绝望与痛恨化作枪里的一粒子弹,子弹飞向明轩。明轩快如猎豹,早已躲开,只见他又以迅雷般的速度飞出一粒子弹,子弹穿过六福的胸膛,命亡矣!
    码头上,枪声渐悄,吴局长抓了几名六福的同党往安保局去了。明轩也赶了过来。他问道:“看见徐长志了吗?”
    吴局长摇头道:“和我们对抗的一直是六福的人,我们并没有发现徐长志。”李处长和东贵也说并没有看见徐长志。明轩皱眉想了想,此时此刻,长志会去哪里?
    其实,徐长志哪里也没有去。他将所有人都支配开,独自一人呆在徐家的院子里。徐家院落早已不如当年,花园里枯草一片。
    新年的天气仍然阴沉,寒风吹过,天空又开始飘雨。
    徐夫人房前,那棵杏树的黑色枝头上,长出一抹新绿。
    杏树下,一个消瘦的背影在寒风瑟瑟中倍感凄凉。
    徐家院子,只剩徐长志一个人了。几日前,在院墙边上飞舞渣闹的麻雀也不知哪儿去了。
    玉常离开的那一刻,徐长志的心是痛的。他后悔了,可是已经迟了。玉常的葬礼他不敢去,他心虚,他害怕,害怕被人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他原以为自己是无情的。
    他拿出一盒火柴,低头玩弄着。脑海里想起母亲病弱的身影,孤独且悲凉;回忆起儿时头顶的那片天空,灰暗苦涩。眼角溢出一滴久违的泪水,他是不快乐的。
    他用尽力气,只为改变命运,然而,最终,仍旧是悲凉孤寂的。
    “嚓”一声响,一根火柴被点燃,那微弱的淡黄的光芒慢慢照亮,寒风吹过,火焰飘忽不定,长志一手捧着,为那抹细小的火焰挡住了片刻的寒风。他双手靠近火焰,冰冷的皮肤顿时感到温暖了。
    脚边不远处,一根白色的细绳在杂草中若隐若现。细绳的末尾,是他命运的最终归宿。
    火柴还未来得及点燃那根细绳,就在空中熄灭了。
    再等等吧,最后再见他一面吧。
    不一会儿,徐家院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大门外,安保局的人已经整齐有序地站成了两排。
    他抬头望天,释然一笑,转身回屋里去。
    “吱”一声响,徐家院落的门慢慢打开了,明轩的身影缓缓出现了。
    明轩第一次来徐家时是在徐夫人离世之时,这里他第二次踏进徐家的大门。
    他望着徐家院落,虽然凋敝,但依然恢宏大气,庄严肃穆。精雕细琢的红木大柱子,映射出徐家当年的繁荣。
    他慢慢穿过长廊,直径来到徐长志房间,他似乎也料到了徐长志的心思。
    门半掩着,他轻轻推开。门后边漆黑一片,一束光顺着照了进去,光束落在一个方桌上。方桌上搁着一坛酒,几个土碗重叠着放在酒坛边。黑暗中,一个身影映入眼前。一个熟悉且沙哑的声音说道:“你来了。”
    明轩并不惊讶,将门全部推开,走到方桌前,怔怔地看着他。还是从前的长志吗?几天不见,他已是白发斑斑了。
    “坐吧。喝酒吗?”
    明轩在他对面坐下,看着苍老而憔悴的徐长志,心中不是滋味。脑海飘浮着玉常的身影,心中顿感抑郁。拿酒浇愁,几碗酒下去,已是有些微醉了。长志见他一直不说话,又道:“这酒是在我六岁那年,背着父亲悄悄藏起来的,我原本是打算等父亲去远处谈生意时再拿出来喝,没想到既然忘了,这一忘便是十几年。”
    “人喝酒,无非两种情境,或喜,或悲。六岁的孩子心思单纯,心中只有童年的欢快喜乐,哪里懂什么悲愁。你为什么要喝酒?”
    “单纯?”徐长志一声冷笑,“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单纯。自打我知道父亲的事情以后,他就不再喜欢我了,也不让我去学堂,总把我关在屋子里。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的人生注定与别人不同。我试图改变境况,努力看书,可我发现,我懂得越多,父亲越讨厌我。大哥不爱读书,又滑头,父亲却越来越喜欢他。”
    “知道你父亲卖国求荣,也是在六岁那年?”
    徐长志冷漠的脸上略过一丝悲苦,他端起碗,将酒一饮而尽,眼中道不尽的哀伤,道:“是。”
    “原来,你从小就承受着这样的苦楚。”明轩淡淡地回应,似乎并不同情。
    “瞒着你这些事,你不应该恨我吗?如果我早告诉你这些,南溪恐怕早就太平了。”
    “遇到这样的事,谁都没法向任何人开口吧。”
    “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你知道我有多恨吗!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我宁愿是徐家捡来的孩子。”
    “你生在徐家,身体里就流淌着徐家的血,这个实事无论如何都抹不掉。”
    “是,我知道。所以我才要逃离徐家去南京,我以为我终于可以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谁知,南京沦陷,我又回到原地。”
    “回到南溪,从前过往成绩都归于零,一切都是重新开始。”
    “虽说是重新开始,可是我们身份不同了,你是老板,而我,只是救国会里的一名普通成员。”
    明轩停了停,轻微呼气,“你恨我,就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长志一声苦笑,只听得他缓缓说道:“高组长三次拒我于门外,我站在后勤组外边,看着他们冷漠的背影,感觉自己像一粒弃子,那种痛与失落,你尝过吗?”
    “我又何尝没有失去过呢。”
    “我知道自己不如别人,所以总是比别人付出十倍的努力,可是后来呢?我又得到了什么样的结果!我竟然不知,我所有的努力,竟是为你做嫁衣。”
    徐长志的一席话,让明轩无言以对。半晌,他道:“那日,高组长让我带着信件离开南京。我知道你处境......所以我拼命地去找你,无论无何,我都会带着你活着离开南京。可如今看来,我当时的做法,是错了吗?”
    “你是错了,你就不该带我回来,你就该让我死在南京!”
    明轩不答,只默默看着碗中酒水,漆黑的酒水倒映出长志的脸,格外沧桑。
    许久,又听得长志的声音,“那天晚上,父亲来求我帮忙,他担心安继仁将自己供出,叫我替他想办法。我一直拒绝,可是不知为何,他偏偏提起你,因为恨你所以忘了你的仁慈,我心中动摇,便答应他,只帮他做一次。”
    “我给过你机会。付雷,我一直没去抓他,可你为什么不回头呢?”
    “一心想着如何让事情变得滴水不漏。可是最后发现,做过的事走过的路,无论怎样掩饰都有一道抹不掉的痕迹。直到玲儿怀孕,我心中恍然,好想给她一个安稳的家,可是最后发现,我走得太远,太难回头。”
    “你安心在救国会做事,自会有一片天地,可你偏不知足。”
    “大约是吧。”徐长志一声冷笑,“自己每输一次,心就狠一次,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赢,可是结局总叫人始料未及。”
    “那天,你的人出现在了玉常茶铺附近,我以为你不会对玉常开枪,看来,是我看错了你,不是你变了,是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你。”
    “至始至终,我……我从没真心待过你。对你的信任,对你的兄弟情义,都只是利用。但是,我从没想过要害玉常。是六福下的手,他很忠诚,但心比我狠,有时候我都管不住他。我知道事情败露了,但我没想过去救他。”
    明轩望着他,心中平淡似水,他对徐长志早已没了同情与怜悯,有的只是陌生与冷漠。“其实玉常对你很好,看着你走错了路,他也一心想着如何劝你回头,就在你临死前,手里紧紧拿着送你的红茶。可惜了这么好的茶,却被鲜血染红了。”
    徐长志听着,一滴泪流了下来。“我这一生,对不起玉常,负了艳玲,对于你……”徐长志停了停,明轩不看他,只听他说完,“我欠你太多了。”
    明轩淡淡回应:“我不曾亏待你,而你也不必再说欠我,从此以后,你我陌路,两不相欠。”
    明轩缓缓起身,走出徐家大院。
    吴局长一直在外等候,他见明轩面色苍白,说道:“还是等曾科长来处理吧。”
    “多谢吴大哥。”
    明轩话音刚落,忽听得身后徐家院落“砰”一声巨响。向来处变不惊的吴局长也有些震惊了,他望着徐家院落里腾空而起的红色炮火,一把抓住明轩的手,道:“明轩!徐少爷他……!”
    明轩身体一颤,心也随那一声巨响被震碎了。背后的炮火在他身后疯狂地吞噬着整个徐家大院。脑海中的回忆被唤醒,那鲜红的火焰,仿佛让他看到了马少爷的壮烈牺牲,看到了那晚血染南溪时,无名勇士在枪炮声中拼死对抗的情景。那鲜艳的红,激情燃烧的红,像梅林先生胸膛的那一片鲜血;像是娄自语倒在血泊中时溅起的那一抹红;像是南京后勤组壮烈牺牲时燃烧的烈火,像玉常临死前手中的红茶……
    无数的回忆填满了明轩的脑海,他微微抬头,阴沉沉的天空硝烟弥漫,慢慢地,他的眼角流下一滴泪,只听他喃喃自语,“何必要将自己的人生堵在追名逐利上,因此,耽误了自己的一生。”
    **
    吴局长早已联系了曾科长,并将南溪近来所发生之事如实告知,曾科长自知事关重关,又牵涉中统名誉,他立刻将此事上报。中统为避嫌不便参与,此事由老萧负责。曾科长得知后,与老萧同行,连夜前往南溪。
    徐老爷心中已十分坦然,见了曾科长,招呼道:“曾科长,久仰大名了。”
    曾科长道:“徐老爷,别来无恙。”
    “曾科长想知道什么?徐某一定如实告知。”
    “徐老爷如此爽快,倒是为我们省了不少事。”老萧笑道。
    “事已至此,我还有能什么是不能说的呢?”徐老爷回道。
    老萧问道:“之前安继仁残害爱国人士,你是否都参与了?”
    “是。”
    “杀害安继仁也是你的主意?”
    “是。是我逼长志做的。这个孩子活得太累了,我太对不起他了。他今天走到这个地步,也是我的责任。”
    “养不教,父之过。徐老爷,我和曾科长也不一一审问你了,我见你诚心悔过,你只管将你所犯之事悉数告知即可,我会用笔和纸一字不漏地记下。”
    徐老爷望着窗外的一方天,记忆划过脑海,细细吐露所犯之事,一件也不漏下。老萧一字一句地记着,时间已过去许久,笔也换掉了好几支,临近午时,曾科长与老萧才从安保局里出来,老萧看着徐老爷满页的罪行,不禁感叹道:“想不到这徐老爷竟然会做出这些事来。”
    “徐家在南溪是有名的大户人家,徐太爷在世时,名声很好。谁又曾想得到徐老爷会做出如此不堪之事呢,这徐家怕是要衰败了。”
    老萧声声叹息,又道:“走吧,该回去复命了。”
    “你带着徐老爷等人先回,我还要去见一个人。”曾科长说道。
    老萧心知肚明,说道:“好,去吧,我先走了。”
    曾科长匆忙来到政务处,来到人事处,可是明轩的办公桌上空无一物,政务处上下也没见着他的身影,他急忙问钟处长,“知道明轩去了哪里吗?”
    钟处长说道:“明轩已经离辞了,他具体去了哪里我就不太清楚了。”
    曾科长心中失落,又十分愧疚,他站立明轩办公桌前,久久不曾离开。阳光从窗户外边照进来,十分亮眼。突然,他隐隐看见半掩的抽屉里似乎刻着一个东西。他拉开抽屉一看,暗黄的木料上竟然刻着一朵梅!曾科长恍然大悟,原来明轩一直不肯将自己的资料存档于军统,竟然是这个原因。曾科长心中骂道:“好一个顾明轩,身在曹营心在汉!”他趁钟处长不注意,拿出小刀将那朵梅花划掉,然后快步跑去码头,只见码头上一只船慢慢离岸,明轩等人已乘船离去。
    “顾明轩!你耍我是不是!”曾科长喊道。
    明轩站立船沿,回过头,笑道:“曾科长!曾科长!您不如跟我一起走吧!”
    “臭小子!”
    “多谢曾科长悉心教导!明轩铭记在心!后会有期!”
    “臭小子!下回再见到你,看我不拔了你的皮!”
    明轩笑开了颜,他向曾科长挥挥手,渐渐远去。曾科长也笑了,明轩骗了他,可是他心里却是喜乐的,阳光洒在他历经沧桑的面孔上,诉说着别样的故事。
    天气日渐暖和,南溪的码头又如往常那般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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