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后,沈慕遥到了北方。
    几经辗转,他找到了单家的所在。
    来了北方的单家,气势更盛了,有武林盟主在,单家成了北方江湖数一数二的大家族。
    沈慕遥没有直接找上门去,他没有这么蠢。
    蛰伏之日之后,他终于有了收获:今日,廖圣璎与廖圣玥一同出了门。
    同行的一共两辆马车,护卫十多人,沈慕遥并不知道单巍有没有随行,所以只能先暗中跟着。
    马车行出城门,去往郊外。
    沈慕遥骑着马,不敢跟得太近,远远缀在后面,越走他心中越疑惑,小半个时辰之后,前面的两辆马车和十多骑护卫进入了一片山林,很快消失不见。
    远远的,只见峰峦叠嶂,郁郁葱葱。
    群山之中,一座显眼的佛塔高高耸立,直入青云。
    是佛家寺院。
    沈慕遥到了山间入口,将马儿拴到树上,跟了进去。
    有钟声响起,回荡在山间,悠远绵长。
    有方丈来接待廖圣璎和廖圣玥,请两人进了佛堂,里面坐着个气场不凡的僧人,大师模样。
    廖圣璎给大师递了个名帖,上面详细地写着名姓,以及生辰八字。
    大概是之前就打过招呼了,大师半点不意外,接过名帖就看了起来。
    这个过程有些长,大师还问了廖圣璎几句话,她把知道的一一作答了。
    廖圣玥被完全忽视了,她是妾室,也说不上什么话,而且这趟差事单夫人是交给了廖圣璎来办,她只是陪同而已。
    干呆着无聊,于是廖圣玥就出了佛堂,又让僧人领她去寺中逛逛。
    沈慕遥躲到了一座佛塔的墙壁后,等人都走过去了,他才慢慢现身。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护卫全都留在了寺院外,跟进来的,只有几个丫鬟,如今廖圣玥一走,这边就只剩下廖圣璎和一个丫鬟了。
    那个丫鬟留在佛堂外,沈慕遥还认得她。
    他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决定还是再等等,等廖圣璎从里面出来。
    这中间,他还听见了摇签筒的声音。
    不知又过了多久,沈慕遥有些藏不住了,他怕廖圣玥回来。
    索性就现了身。
    佛堂外候着的丫鬟一眼就看见了他,顿时惊得瞪大了双眸,沈慕遥给她比划了个手势。
    丫鬟忙伸手把嘴给捂上了。
    她双眼瞪得极大,直直地盯着越走越近的沈慕遥,沈慕遥到了近前,小声道:“单巍没有跟着来?”
    丫鬟摇头。
    沈慕遥瞧了瞧远处,附近没有多余的僧人,他压低声音问:“你家小姐在里面做什么?”
    丫鬟深吸一口气,缓缓把手松开了,她小心又小声地道:“小姐来算姻缘。”
    “算姻缘?”
    沈慕遥怔了怔。
    丫鬟知道他误会了,忙解释:“是算大公子的姻缘,单夫人小姐让来的!”
    沈慕遥终于明白了。
    所谓的大公子,应该就是武林盟主单渠了,沈慕遥有留意过,此人年近三十,却尚未娶妻。
    可是,哪儿有让弟妹来给算姻缘的道理?
    他刚刚还听见摇签筒的声音了,这个不该单渠自己亲自来摇么?
    沈慕遥和丫鬟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你,跟我过去那边说。”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拐角。
    丫鬟很为难,她纠结了片刻,跟着沈慕遥过去了。
    沈慕遥一开口,就是问廖圣璎在单家过得如何,丫鬟道:“小姐过得挺好的……”
    这不是沈慕遥想要的答案,他也坚信这不是真实的答案。
    他提醒道:“上次在客栈的时候,单巍打了她。”
    丫鬟一想起那天的事,浑身打了个激灵,显然是有点后怕,但她保证道:“就那一次!姑爷平日对小姐挺好的,单夫人也没有给小姐找茬。”
    沈慕遥又道:“单巍那个妾室呢?”
    “沈公子,你说的是圣玥小姐吗?”
    沈慕遥不知其名讳,便道:“就是那日我在客栈看见的那个。”
    “那个就是圣玥小姐,她与姑爷是亲表兄妹,但姑爷不喜欢她的,每次只要她来挑衅,姑爷都会站在小姐这边!”
    说起这个,丫鬟神色有点欣慰。
    沈慕遥这厢却不是那么回事了,他想不明白,也不愿意相信丫鬟说的话是事实,如果单巍真的对廖圣璎好,那他当日是怎么舍得打她一巴掌的?
    沈慕遥设想了一下,若是换成他,即便再愤怒再生气,他也不会对自己的女人动手。
    总之,他认定了单巍对廖圣璎不好。
    或许丫鬟并不知道事情,还是等廖圣璎出来,他直接问她。
    念头刚到这儿,余光里就出现了一抹纤细的身影。
    他转眸看去,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
    廖圣璎顿在了原地。
    与上次一样,她还是意外,沈穆怎么会在这里呢?天下那么大,才隔了几个月,竟又偶遇了。
    上次她顿住了太久,这次,她的反应有所进步,她面色淡淡,朝着他缓步走了过去。
    最后,她停在离他三步的距离。
    “义叔,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口吻平静淡然,好似之前的轰轰烈烈从来没有发生过,又或者,被她忘了个干净。
    沈慕遥不喜欢听‘义叔’这两个字,他只比廖圣璎大六岁。
    “我是来找你的。”
    沈慕遥看着她的眼睛道。
    廖圣璎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茫然,“找我?有事吗?我恐怕帮不了你什么。”
    从前她是廖家大小姐,很自由,还有用不完的银票,这些,她都可以给他。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成了他人妇,一举一动有了限制,连银钱都是被单巍管制的,她实在没有能力帮他什么了。
    那茫然的眼神,让沈慕遥心头紧了一下。
    他艰难出口道:“我不是来找你帮忙的,我不需要你帮什么,我来,是想问你——”
    “哟!沈公子!”
    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即便没有扭头去看,沈慕遥也认得出来,这就是单巍的那个小妾,廖圣玥。
    从前在单家的时候,廖圣玥很少露面,不及廖圣璎所出风头的十之一二,所以沈慕遥不认得她。
    可廖圣玥认得沈慕遥。
    她带着几个丫鬟大步走过来,丝毫不见端庄,“哈!真有思议!”
    瞧了瞧一脸淡然的廖圣璎,又瞧了瞧神色不辨的沈慕遥,廖圣玥恍然大悟道:“我说呢!璎璎,原来你是藏着这样的心思!看来你是没长记性啊,居然偷偷幽会沈公子!”
    “你的嘴是用来放屁的?”
    廖圣璎依然不把廖圣玥放在眼里,对她丝毫不客气。
    廖圣玥被她这么粗俗的辱骂气红了眼,她气急败坏道:“璎璎,你装什么装?你要是真忘不了沈公子,你就痛痛快快地跟他走啊!现在这样脚踏两条船算什么本事?显得你有能耐吗!”
    脚踏两条船?
    廖圣璎对于收获的这个罪名很想笑,对着廖圣玥,连辩驳都是多余,她不和没脑子的人理论。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随你说,我也不会掉块肉。”
    “会不会掉块肉还真不好说!”
    廖圣玥气势汹汹道:“这回,我看你还怎么得意!你等着吧,等回去我就和单表哥说!敢在佛寺里勾搭外男,简直就是淫娃荡妇!”
    “啪——”
    廖圣璎收回手,肃着面容,冷声道:“看来单明岚没把你教好,真是给我们廖家人丢脸。”
    廖圣玥捂着脸,脸上火辣辣的,又疼又麻。
    没有单巍在,她都不用演哭戏了,直接对着廖圣璎嘶吼道:“你个贱人!你凭什么打我!”
    “啪——”
    又是一巴掌。
    廖圣璎没想到自己会把打人的本事练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她不是软脚虾,廖圣玥敢惹她一次,她就敢打一次,从不手软。
    反正单巍也不会向着廖圣玥,不打白不打。
    “就凭你对正妻不尊,对嫡姐不敬。”
    廖圣璎不想让沈穆看笑话的,但此时此刻,她反而觉得自己该多打两巴掌,如此一来,就能让沈穆知道她过得很好。
    她在单家仍旧可以横行霸道。
    和单巍成亲将近一年了,她已经学会了如何捍卫自己的地位,也学会了如何震慑野心勃勃的廖圣玥。
    对于这种屡教不改的小贱人,打就对了。
    见廖圣玥不服气,又憋着一口气的模样,廖圣璎冷笑一声,“来,不服气就再喊一句。”
    廖圣玥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她捂着脸,嫉恨道:“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吗?有本事你就去单表哥面前横!只会欺负我算什么本事!”
    “谁让你好欺负呢。”
    “你!”
    廖圣玥不敢在廖圣璎面前耍威风了,她咬牙道:“你等着瞧吧!有你哭的时候!”
    说完,她狠狠瞪了廖圣璎一眼,带着丫鬟愤愤走了。
    上次在客栈,廖圣璎落了下风也没觉得尴尬,这次她占了上风,更不会觉得有什么难堪。
    她不觉得动手打人有什么不对,况且,她本来就是这种蛮横粗鲁的人,不必刻意去装一副柔柔弱弱的白莲花形象。
    转眸看向沈慕遥,廖圣璎微微笑了笑。
    “义叔,我得回去了。”
    沈慕遥下意识伸手拦人。
    他喉结动了动,喉咙有些发干,这样他说话有些艰难,“我还有话和你要说。”
    廖圣璎缓缓眨了一下眼,笑了。
    “那义叔请说,我洗耳恭听。”
    她越是这样,沈慕遥心里越是揪得紧,他看了旁边的丫鬟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廖圣璎道:“这是我的心腹,信得过,义叔但说无妨。”
    沈慕遥没有开口。
    她觉得信得过,那是因为她不知道他一会儿要说什么,如果她知道,定然不会让第三人听了去的。
    他坚持道:“你让她去边上等,我不会对你如何的。”
    这话一出来,廖圣璎又笑了。
    确实好笑,这话说得,她难道还怕他对她怎样?她追着他想要他怎样的时候他都没怎样,现在更不会有这样的担心了,半点都没有。
    “好吧,听义叔的。”
    她转眸看向丫鬟,“你去边上等着。”
    从前是他爱搭不理,如今,变成了她坦坦荡荡。
    沈慕遥反而有些难以启齿了,“你在单家……单巍他后来还欺负过你吗?”
    廖圣璎眨了眨眼,似乎在考虑答案,最终,她轻轻摇了摇头。
    口吻轻松道:“就那一次而已,还被你撞见了。”
    沈慕遥是不太相信的,这种事,有一就有二,他又问她:“你从前不喜欢单巍,如今呢?”
    这个廖圣璎是骗不了他的,也没有骗他的必要,她坦然道:“夫妻过日子未必就要喜欢,合适就好了,我如今也不喜欢他,但他是我的丈夫。”
    沈慕遥只觉得心底阵阵发紧。
    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是因经历过绝望,所以看透了吗?
    因为他,她变得不像她了。
    沈慕遥的心口又跳起来,咚咚作响,“你愿意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吗?如果……如果可以离开单家,你会如何选择?”
    “离开单家?”
    廖圣璎想起曾经的事,想起廖圣玥还没进门、她的孩子刚刚没了的时候,那时,她冲动之下,想过要与单巍和离。
    但这个念头并不长久,被她很轻易就抛在了脑后。
    “为什么要离开单家?离了单家,我去哪儿?回镖局让我两个兄长养我一辈子吗?”
    廖圣璎露出豁然的笑容来。
    “我宁愿让单巍养我。”
    沈慕遥听着这些,心里发涩,他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主动请廖圣璎跟他走。
    “不是回镖局,我的意思是……”
    廖圣璎看着他,静静等他下文。
    其实,沈慕遥心里没底,他没有良好的家世,没有拿得出手的前途,他还是朝廷钦犯。
    但他慎重想了想,认为自己可以养她一辈子。
    沈慕遥直直看进她眼里,一字一句道:“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带你离开,你愿意跟我走吗?”
    廖圣璎眨了一下眼。
    她不太明白现在的状况,她追逐不到的沈穆,竟说要带她走。
    她不明白他为何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于是她问:“为什么?”
    沈慕遥认真道:“单巍对你不好,你也不喜欢他,跟我走吧。”
    这句话戳到了廖圣璎的内心深处去,戳中她的不是单巍,而是沈穆,她笑出声来,眼眶隐隐有些发热。
    “如果单巍都算是对我不好,你呢?你对我好吗?”
    那段日子的点点滴滴,廖圣璎都不想去回忆,她不怨沈穆,是她一厢情愿,但他现在用那段日子来做情分,就真的过分了。
    单巍对她是不算多好,但也不坏,可沈穆自己呢?他从前的所作所为,有哪点是称得上对她好的?
    廖圣璎真不明白他哪里来的底气说刚刚那句话。
    见沈慕遥被问住,她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世上对我好的,除了两个兄长和我爹,就是单巍了,我找不出比他对我更好的。”
    沈慕遥的心口已经紧得透不过气。
    “你真的,不愿意跟我走?”
    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廖圣璎来了点兴致,她笑问:“和你走,然后呢?”
    沈慕遥道:“我会娶你。”
    终于,廖圣璎的眼眶彻底红了,即便她已经尽力,却还是抑制不住。
    沈穆竟对着她说,他要娶她。
    廖圣璎觉得这是个梦,而且是个久远的梦,久远到她都想不起来曾有过。
    太荒唐。
    她曾不远千里追着他跑,她曾全心全意,她甚至付出了不算贞洁的贞洁,她做了这么多,都没能换来他的感情。
    如今,她却得到了他的怜悯。
    太讽刺。
    虽然她曾丢了尊严,但不代表她可以一辈子都不要尊严,她骨子里仍旧是那个骄傲的大小姐。
    她不是乞丐,她不要沈穆的施舍。
    廖圣璎扭开了头。
    “义叔,这种玩笑话可不能随便说,时候不早了,我真要回去了。”
    她曾跌倒,但爬起来之后,就要高傲地离开,她不会留在原地的。
    “等等!”
    沈慕遥情急之下,伸手攥住了她手腕。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隐隐的急迫,“不是玩笑,我真的想带你走!”
    “我凭什么要跟你走呢!”
    廖圣璎不怨他,但她要告诉他一个道理,“凭什么你想带我走我就得跟你走?你告诉我凭什么?就凭我曾经对你穷追不舍吗?那已经是曾经了!沈穆!我现在不喜欢你了!”
    沈慕遥看着她通红的双眼。
    喉间似是有了哽咽。
    “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和我没有关系。”
    廖圣璎不欲再与他纠缠,她劲儿不小,认真起来,可以将他的手甩开。
    “从前你最喜欢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要我自重,没想到有一天,这句话,我竟有机会还给你。”
    沈慕遥想要再次伸出手去,却被这句话给彻底冻住了。
    他的双手隐隐颤抖,明明已经握紧了,却更无力。
    良久,在她转身之时,他道:“如果你是在生气,我为从前的言行给你道歉,由衷地道歉。”
    廖圣璎的身影微微顿住。
    她没有回头,清冷平静的声音顺着风朝他飘来。
    她道:“我不需要道歉,你也没有做错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强迫不来。”  顿了顿,她继续道:“如果真要道歉,应该是我来说,不过,我想你也不需要,所以就这样吧,你上阳光道,我走独木桥,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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