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外公对不起你,你可以怨我恨我。是我对不起我的女儿,对不起我的孙儿,我答应过她要好好养大她的孩子,让他健康快乐地长大,可我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好不容易回到家门口了,还要受我这个老头子的委屈……”
    他说到一半开始垂泪,这位从来不苟言笑的老教授除了在女儿去世后,还从未如此痛哭流涕过,他紧紧抓住陶溪的手,佝偻着腰仿佛在赔罪。
    陶溪感受着那只苍老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兜头而来的愧意太过沉重,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他,让他觉得心口沉闷,连呼吸有些滞涩。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地对老人说:“您没有对不起我,我不会怨您恨您,真的,这些年我真的过得很好。”
    但两位老人情绪还是很激动,叶玉荣再也忍不住,她试探着伸出双手,将眼前的少年搂进了怀里。
    陶溪没有抗拒,身体僵硬地靠在叶玉荣的怀里,他以前从来没有被奶奶抱过,此时无措地像个第一次被大人拥抱的小孩,手脚都局促不安。
    叶玉荣轻柔地拍着他僵直的背脊,像奶奶以前抱着妹妹陶乐那样,他听到他的外婆哭着对他说:
    “对不起,是外婆不好,没有早点将我的孙孙接回家,我的孙孙想回家了,我都不知道,让他一个人在外面这么久……”
    陶溪蓦地喉结滚动,他用力闭上眼睛,眼眶里积蓄已久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外婆的衣衫。
    杨争鸣看着眼前的两位老人和孩子,早已红了的眼睛终是落下了眼泪。
    人生有多少个十七年,老人余下的岁月又能不能再有一个十七年,命运开了这样一个残酷的玩笑,而那些岁月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陶溪不知道外婆抱着他哭了多久,最后他和杨争鸣一起安抚两位老人,叶玉荣抹去眼泪,又握住他的手问了很多问题,问他小时候的事,有没有生病,吃的好不好,在学校有没有被欺负……
    这些过往其实没有什么回溯的意义,陶溪挑了些寻常的事,简单地回答了他们。
    他们没有提郭萍,也没有提及杨多乐,前者让他们恨到骨子里,而后者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他们显然还心绪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陶溪察觉到他们的回避,没有说什么,他与两位老人说了一会话后,见方祖清神色疲惫,便打算告别,刚站起身,却突然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转过身,看到杨多乐正站在门口,目光与他相撞。
    杨多乐盯着陶溪看了两秒,目光又在病房里另外三人身上逡巡而过,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下一秒转身抬脚就走。
    “杨多乐!”病床上的方祖清厉声喊道,喊完后猛地咳嗽起来。
    杨多乐脊背僵直地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叶玉荣本来要上前拉住杨多乐,见方祖清咳嗽只好赶紧弯下腰给方祖清顺气,而杨争鸣已经大步走上前一把抓住了杨多乐的胳膊,冷声道:
    “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他的本意是杨多乐还要逃避认错到什么时候,但杨多乐理解的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他激烈地挣脱杨争鸣的手,看着杨争鸣讥笑道:
    “你亲儿子不是在这儿吗?还是你要办一个认亲仪式,专门把我喊过来把你儿子的身份交接给他啊?”
    杨争鸣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昨天好不容易联系到杨多乐,只说了方祖清病倒的事,让他来医院,但杨多乐拒绝了,他没想到杨多乐今天会来,还碰上陶溪在这里。
    他将怒气强忍下去,对杨多乐沉声道:“先不谈这件事,只说你自己做的好事,污蔑陶溪抄袭,差点毁了别人的比赛,这难道不应该向他道歉吗?!”
    方祖清终于止住咳嗽,老人在大悲后又大怒,面色泛着不正常的青紫,伸出颤抖的手指着杨多乐吼道:
    “还不快过来认错道歉!”
    老人是真动了怒,他发现杨多乐似乎早就知道陶溪的真实出生,他曾想不通杨多乐为何要陷害一个并无太大关系的同学,现在一切明了,更让他怒不可遏。
    面对从小疼爱自己的外公,杨多乐没再反唇相讥,他紧紧咬着嘴唇,黑沉沉的双眼盯着地板,但依旧不为所动。
    叶玉荣终是不忍心,哀声劝道:“乐乐,做错事就要认错悔过,你犯下这样的大错,该向陶溪好好道歉。”
    陶溪站在病房里,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将手插在口袋里摸了下手机,后悔没早点走了。
    杨争鸣沉着脸不再说话,叶玉荣还在劝,过了大概三分钟,杨多乐终于抬头看向陶溪,他迈出脚步,缓缓走向陶溪,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
    陶溪目光沉静地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人,曾经他几乎不敢去看这个人,仿佛多注视一秒都会掩藏不住自己眼中的不甘嫉恨,此刻他看到这双像极郭萍的眼睛里,像过去的他一样,压满了浓烈的愤恨不甘。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杨多乐没有血色的嘴唇翕动着,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所有人听到。
    陶溪皱了下眉,一言不发地看着杨多乐,目光冷然。
    “杨多乐!”方祖清几乎是痛心疾首,他没想到杨多乐还在执迷不悟,叶玉荣也急得直叹气。
    这毕竟是他们从小养大的孩子,再失望再愤怒,十七年的感情不可能一夜烟消云散,他们不愿再伤害陶溪,也不愿杨多乐在错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与陶溪走向不可调和的矛盾。
    毕竟他们再没有立场去维护杨多乐了。
    杨多乐却对两位老人焦急的提醒充耳不闻,他似在回忆着什么,盯着陶溪,语气笃定地说道:
    “你早就知道了,从来到文华一中,见到我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他顿了顿,嘴角扯起一丝笑,继续道,“你故意讨好林钦禾,故意接近杨争鸣,故意当着我的面,对罗妈妈提起你要参加美术比赛,是乔鹤年的学生,因为你知道这些最能刺激我。你故意在寝室当着徐子淇的面画比赛的投稿,因为那天晚上你听到了我对关凡韵说的话,是不是?!”
    杨多乐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最后他胸口开始重重起伏,目光如有实质地刺在陶溪身上,似要剜下皮肉。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杨争鸣额头青筋直跳,忍不住上前抓住杨多乐的胳膊往后扯了下,但再次被杨多乐用力挣开。
    杨多乐始终盯着陶溪,眼睛里涌上血色,癔症似的继续道:“来了这么久,这么多次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始终不说出来,因为你不甘心!你害怕他们即使认回你,也不会赶我走,所以你设计报复我,是不是?!”
    方祖清听了这一派胡言气得又猛烈咳嗽起来,叶玉荣又气又急,从来没对杨多乐说过一句重话的她,此时也忍不住万分失望地责骂道:
    “乐乐!你从小我们不是这样教导你的,你为什么自己做了错事还要怪罪别人?没有人逼着你犯错!”
    但杨多乐根本听不进去,他认定是陶溪故意报复他,寸步不让地逼视着陶溪,似乎非要他承认不可。
    可陶溪从头到尾都神色平静,他没理会杨多乐的连番质问,只说道:
    “杨多乐,你应该去看看你的亲生母亲。”
    杨多乐瞳孔猛地缩了下,似是听到了什么令他极其厌恶恐惧的事,他咬牙道:“是陶坚让你来劝我的?你告诉她,她死了我都不会去看!”
    陶溪看着杨多乐如避蛇蝎的神色,想到那个还在病床上等着见一眼亲生儿子的女人,心中竟生出一丝荒谬的悲哀,他说:
    “我只是替你母亲感到不值,她为你偷走我的名字,让你占用我十七年的人生,可你却只能活成这副可笑的样子。”
    “我可笑?”杨多乐似乎被这句话刺激到,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声叫道,“你以为我想要这个名字,想要这样的人生?!”
    他的目光在另外三个大人脸上扫过,蓦地笑了一声,说:“永远在被找一个死人的影子,这样的人生我早就受够了!”
    三个大人闻言都变了脸色。
    “杨多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杨争鸣狠狠皱眉,冷声打断。
    “难道不是吗?”杨多乐霎地看向杨争鸣,目光尖锐,“你们不是早就失望我不像她吗?”
    他像是压抑许久终于找到爆发的机会,自顾自地惨笑道:
    “是,我长得不像,不会画画,乔鹤年死都不肯收我当学生,可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也努力学了很久很久,可我就是学不会,你们嘴上对我说没关系不要紧,可你们脸上对我的失望根本藏不住!”
    杨多乐胸口剧烈起伏,双眼通红,苍白的脸上满是泪水。
    “乐乐,我们没有……”叶玉荣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宠着养大的孩子,她从不知道他竟对他们有这样多的怨怼。
    可杨多乐显然没有宣泄完自己的委屈,他哭得面容都有些扭曲:“那些亲戚背后笑话我不是亲生的,是你们抱错的,你们都对我说这是玩笑话不要放在心上,可你们有谁知道我害怕!”
    “每次在医院抽血我都害怕,怕你们悄悄去做亲子鉴定,每次做噩梦,都梦到我是假的,你们找回了真的,立马就丢了我!”
    杨多乐抬手指向陶溪,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说:“现在真正的杨多乐回来了,你们如愿了,再也不用对我失望了,不是很好吗?”
    两位老人看着眼睛通红流泪的杨多乐,神情震恸,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杨争鸣皱着眉一言不发。
    叶玉荣终究还是心疼,拿着纸巾要走上前给杨多乐擦眼泪,却突然听见一直没说话的陶溪说道:
    “你将所有过错都推给别人,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好像全天下都对不起你,是想让他们对你愧疚吗?”
    杨多乐的哽咽声止住。
    陶溪冷眼看着杨多乐,像看着一个只会哭着耍赖的孩童,没什么语气地问道:
    “这十几年他们究竟对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敢对你喊了这么多年的外公外婆说,他们有过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杨多乐死死咬着嘴唇没说话。
    方祖清叹了口气,叶玉荣别开脸抹眼泪,杨多乐这些话确实伤到他们了。
    “你与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即使他们知道你不是亲生的,也不会丢下你不管。这一点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不满足,不甘心我分走一丁点,不是吗?”
    陶溪直直看着杨多乐,但杨多乐依旧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向杨多乐逼近一步,将他脸上的愤恨不甘尽收眼底,冷声说道:
    “杨多乐,他们失望的不是你不像我的母亲,而是他们用心教养你,给了你这么多爱,你却只学会了自私与怨恨。你说我不甘,可这样的你,有什么值得我不甘的?”
    杨多乐猛地抬起眼睛看向他。
    陶溪对杨多乐眼中的怨恨视而不见,也对这场闹剧厌倦至极,他简单向两位老人告了别,向病房外走去。
    走出病房没多久,身后杨争鸣追了上来,握住他的胳膊,又很快放开。
    陶溪停下脚步,看着杨争鸣,客气地问道:“您还有什么事吗?”
    杨争鸣看着这双目光冷淡的眼睛,只觉百味杂陈,他用带着几分讨好的语气对陶溪说道:
    “搬回来住吧,外公外婆和我都希望你能回来,家里的房间已经在布置了。”
    病房里隐隐传来哭声,陶溪沉默着没有回答。
    杨争鸣见陶溪不说话,又补充道:“要是住不惯,我还有一套房子,你有什么想法就跟我说,怎么舒服就怎么布置,只要你愿意回来住。”
    这是他们原本的打算,他们的孩子没有住在外面的道理,先让陶溪回到方家来住,如果陶溪没办法适应,杨争鸣准备将之前刚买的一套房子让陶溪住,房产以后自然也是陶溪的。
    杨争鸣期待陶溪能答应,却看到陶溪的视线转向走廊的尽头,眼睛在那刻如晚星倏然明亮,那一瞬杨争鸣有些恍惚,曾经方穗也用这样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谢谢,但不用麻烦了。”
    杨争鸣在怔忪中听到陶溪这样说道,紧接着陶溪向他告了别,快步向走廊那头走去。
    61 第61章
    陶溪走到林钦禾面前,林钦禾手里拿着一袋糖炒栗子,递给了他。
    栗子还是热乎的,香味扑面而来,陶溪拿出一颗剥了吃,香甜绵密的口感让他眯了眯眼睛,那股烦躁似乎也淡了。
    他问林钦禾:“你怎么知道我想吃糖炒栗子了,在哪儿买的?”
    林钦禾望了眼依旧站在原地的杨争鸣,带着陶溪往电梯口走去,说道:“在水果店旁边有一家卖糖炒栗子的店。”
    之前买水果的时候,林钦禾见陶溪看了好几眼隔壁的糖炒栗子,知道他想吃便趁他们谈话去买了回来。
    “是吗?我怎么没印象。”陶溪又剥了一个栗子,喂给林钦禾吃了。
    林钦禾见陶溪神色如常,稍稍放下心来,没有问病房里的事,只问道:“下午回学校吗?”
    陶溪继续吃着栗子,点点头说:“昨天下午加今天上午,旷了这么多课,我得把课和作业赶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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