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园才不管他,朝李应笑容可掬地打个招呼:“李大哥不必动手,奴家都算好啦。”
    如此重要的面试怎能裸奔,她早就算出了改革之后的大致收支表,从容不迫地在粉壁上书写了一遍。
    厅里几个人看了半天,面面相觑。
    李应再次指出一个简单的事实:“这个……缺口还是挺大的。”
    潘小园点头:“还有一些小的开源节流的措施,倘若一并实施,应当能做到收支平衡。前提是梁山的人口保持不变,不再接纳更多的英雄好汉。”
    听了她这句话,晁盖自言自语地道:“那也不行,咱们梁山从来都是召集天下好汉,若是就此封绝了上山之路,那……那和王伦那厮有什么区别!——小娘子,你先写了再说。”
    潘小园点点头,在下面一条条的列出来。
    ——引入竞争机制,代购的任务分配给多人,让他们自由报价,避免一人垄断,报价虚高。
    ——梁山后山眼下大部分荒芜;若能在后山开垦耕地,划分牧区,则能勉强做到粮草自给自足。
    ——每月结余的公款现金,放在库里也是发霉。若能托管给可靠人员,去左近州府放私贷,则可以产生大约百分之十的年化收益。
    ——若是能打通可靠关节,还可以进军黑市,譬如从辽国走私马匹,获取高额利润。
    写到这儿,便停了手。这只是她的一小部分脑洞。再写下去,在座的各位大哥只怕要消化不良。
    晁盖完全困惑了。所以他的水泊梁山,要彻底转型为做生意的大财团?
    “吴、吴学究,潘小娘子的那个‘策论’上,写的都是这些东西?”
    吴用很有风度地微笑:“兼听则明嘛。”
    宋江盯着那粉壁看了许久,摸着下巴笑了。
    “晁盖哥哥莫慌。依小弟看,要想收支平衡,倒也用不着这么多琐碎的法子。”
    晁盖的主意不如宋江多,此时立刻洗耳恭听。
    宋江笑道:“潘小娘子的这些‘进项’,可还没算上劫州掠府的收入。柴大官人,去年咱们连下青州、高唐州两城,收了多少钱财?”
    柴进连忙翻了翻手边的笔记,报了个数。
    宋江笑道:“这就是了!潘小娘子,请你算一算,倘若我梁山每年攻下一座青州这等规模的城镇,那库房里,是不是能盈余不少?”
    潘小园点点头,慢慢拿起笔。方才她的改革措施里,都有意避免了攻城掠地的收入——一是觉得强盗行径,不够道义,二是涉及人命,风险太大。
    可眼下既然宋江提出来,那也免不得给他当一回人肉算筹:“宋大哥说得没错。倘若每年都有个青州之战,那梁山便会物资不缺,按照眼下的人口增长速度,每年至少也会有一成到一成五的盈余。可……奴家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湖套路。几位大哥同时说:“讲。”
    潘小园为难道:“且不说如何保证每战必胜,梁山周围,大州大府毕竟数量有限,打一座少一座,哪能年年都有青州。再说……再说,若是真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朝廷定会派大军来,把咱们都灭了!”
    如果只是劫个富户,收个保护费,地方官府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梁山放肆到胆敢攻占天子土地,那可就是板上钉钉的谋反,分分钟是天兵到来的节奏!
    水浒原著里不就是如此,梁山的胃口越来越大,到得最后,引来童贯、高俅的十万大军。当然在书里,宋江吴用光环大开,这些敌人终究会被歼灭得一干二净。
    但眼下的世界轨迹已经有所不同,她潘小园哪敢冒险提这事?
    当然就算她不提,这后果显然也在大家的意料当中。晁盖当即摇头:“攻城掠地,风险太大,如果只是为了钱粮,犯不着把兄弟们的命押在这上面。”
    晁盖没有太大的野心。他所能设想的最快乐的生活,就是和一群脾性相投的兄弟们无拘无束的相伴到老。——如果真是这样,钱怎么会成问题!
    潘小园忍不住偷瞟宋江的脸色。
    想不到宋江也是一口附和,叹口气,道:“是啊。不掠地,梁山兵马养不起。好在咱们库存还够好几年的,且先不想这事,船到桥头自然直,真没钱时,再理会不迟。”
    这话看似是宽心,但在场众人一细琢磨,心里都不是个味儿。
    潘小园忽然明白了,原书里的宋江,为什么会一次次的攻打州府,为什么会牺牲尊严,一次次的下跪磕头,把他所遇到的每一个出色军官,都不惜一切代价忽悠上山。
    不仅是因为他腹黑不要脸。眼下梁山所承载的一切,已经完全超过了“水泊草寇”的范畴,就像一条勇往直前的贪吃蛇,除了向前、扩张,掠夺,没有更加温和的活法。要想回头,只能是自取灭亡。
    而大部分人,看不到这一点。他们只看到梁山日渐壮大,名头在江湖上越来越响,加盟的好汉越来越多,日子越过越热闹,官兵越来越对自己不敢小觑。
    吴用思虑片刻,也叹口气,起身一揖:“晁盖哥哥,小弟无能,过去还是盲目乐观,殊不可取。要不是这位潘小娘子今日抽丝剥茧的分析,还真难以相信,咱们梁山有如此迫在眉睫的危机。这可……如何是好?”
    晁盖明显头大了,眉头紧皱着,随手指着墙上那几条“开源节流”的建议,说道:“先把这些照办试试,我就不信,咱们兄弟还能穷死不成!”
    说着猛灌一碗酒,酒碗重重撂在桌上,揉着眉心,大步出门。
    气氛一下冷了。宋江干笑两声,还不忘安抚那个被吓到的小娘子。
    “哥哥有些火气大,娘子不必害怕。今日还要多谢你。这些数字什么的,暂且留在壁上,不要擦,待我们慢慢研究,总会有个办法的。”
    潘小园听话地点点头。方才宋江和吴用那一唱一和,忽然让她隐约认识到,今日把她叫来的终极奥义。
    以这两位大哥的智商,怎么能丝毫意识不到梁山的经济危机,还需要她来“抽丝剥茧”“醍醐灌顶”?
    晁盖尽管义气深重,对兄弟们极端够意思,到底太过安于现状,别人也不好意思劝谏。今日只是借她的口,把这个血淋淋的事实毫不遮掩地指出来,甩到晁盖脸上。
    良言逆耳。有些事,关系太近的兄弟们不好说出口,只得借助一个旁观者来说实话。
    不过她也真没脾气。就算没被宋江利用,就算是柴进或者武松来询问梁山的经济状况,凭良心,她百分之百也会得出同一个结论,给出同样的建议。区别只在于,敢不敢对晁盖直言事实。
    宋江突然提高了声音,叫道:“武松兄弟,你也看到了,现状如此,并不是你大哥我危言耸听。”
    武松一直在角落里,没参与讨论,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喝酒。有时候潘小园觉得他都睡着了,有时候看到他犀利的眼神一闪而过,又觉得他没错过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武松听得宋江唤他,放下酒碗,规规矩矩地站起来,答道:“大哥既问,就恕兄弟直言。按现状来看,招安确像是条可走的路子,但倘若只是因为钱财缺口,那跟卖身有什么区别?还免不得多不少破事儿,又是何苦?就算有人愿意去,我也只好恕不奉陪,对不住大哥了!”
    语气恭恭敬敬,内容粗暴任性,宋江微笑聆听,一点也没有不快的意思。
    倒是李应先绷不住,作为理财经验丰富的土豪,谨慎地反驳了一句:“武二郎有所不知,钱财本身是小问题,然而多少大问题,归根结底,都是都钱的问题。”
    而潘小园马上又明白了一个不得了的事实:原来招安早就被宋江提上了日程,比她想得要提前得多!
    招安的原因,并非仅仅是宋江一人铁了心投降做奴才。她潘六娘子这一笔账算下来,厅里有点脑子的人都会发现,偌大的水泊梁山小社会,并不是可供兄弟们聚义快活到老的世外桃源;不可持续的发展之路,迫使梁山领导层必须在经济崩溃之前,给大伙寻找到最好的出路——招安,便是最为宽阔的那一条。
    而宋江显然已经私下里跟自己的心腹兄弟商量过这件事。现在回想,当初宋江拉拢武松上山,显然也有让他相助招安的意思。
    而武松看来不是太配合,私底下大约也没给宋江什么面子。这倒完全不出意料。这人任性惯了,阳谷县当个步兵都头,都能给自己整出张通缉令来,又怎么会稀罕卖身得来的皇粮?
    宋江今日让武松留下来开会,用意也是明了:让他认清现状,再好好考虑考虑。
    晁盖既然遁了,厅里留下的,基本上也都是支持招安的角色。柴进正仔仔细细地研究着墙上写下的一串串数字,一面做笔记,神态严肃。
    潘小园忽然有些说不出的膈应。过去读水浒的时候,每当读到招安的桥段,不都是恨得牙痒痒吗?可是今日,自己这一番“面试”表现,无异于为招安派提供了理论支持,顺理成章的,显然也已经把自己划分到了招安的阵营,而且,她还说不出哪里不对!
    一时间心乱如麻,忽然脑子一热,直接对宋江说:“江湖凶险,朝堂何尝不凶险。宋大哥要为梁山谋出路,也要小心……小心……”
    说到一半,终究是不敢点得太明。以宋江的段数,若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可是宋江立刻从容不迫地接话:“小心招惹祸端——这些我们都讨论过,咱们梁山兄弟再有才能,在当官的眼里,也不过是草寇出身,来路不正。若是贸然归附,难免不会被他们对付算计,兔死狗烹,甚至让咱们反过来去对付别的黑道兄弟,弄得两败俱伤,他们作壁上观——都是十分可能的。因此……”
    潘小园看着宋江那张其貌不扬的黑脸,简直是瞠目结舌,全身忽冷忽热,就差给他跪下了。
    面前的宋江,不是书里那个盲目愚忠投降派的官迷宋江。他看得一清二楚!
    第91章 9.10
    宋江微微叹口气,做了个安抚全场的手势,沉声道:“因此,宋江把大家请来,也并非为了今日就讨论出个结果,只是盼望大伙心里能有个数。梁山危机当头,咱们这些骨干兄弟,必须时刻将山寨的命运记挂在心,万万不可像其他人一样,被表面上的光鲜热闹糊了眼——宋江言尽于此,大伙受累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几位智囊团纷纷表示会响应宋大哥的号召,时刻保持危机意识,把山寨的出路放在第一位。长吁短叹一番,各自告辞。
    潘小园已经被这次“面试”的信息量完全淹没了,只想赶紧躲到一个静悄悄的角落,好好思考一下人生。
    聚义厅门口的柱子上,还歪歪扭扭地钉着几张小字报,是呼吁暂缓实行“限婚令”的,底下长长的一串签名和手印。
    潘小园看在眼里,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脱节感。
    宋江把她叫住,嘱咐了最后一句话:“娘子既然有意相助,钱财方面的燃眉之急,还烦请你协助柴大官人他们,能解决多少是多少,给梁山多挣一些太平日子。”
    潘小园感觉肩上凭空多了一副重担,说不好是该喜还是该忧。她费尽苦心,给自己打拼出这样一个地位,究竟……是福是祸?
    而武松依然有点不服气的样子,但将墙上的一番演算看来看去,心里也似乎不太有底气了,只是跟宋江说:“大哥如有差遣,我帮你去办,只是兄弟自己闲散惯了……”
    宋江十分宽容理解地拍拍他肩膀——武松比他高一头,拍肩膀需要伸长了手——笑道:“这事暂且不提。不过你既然一片好心,眼下愚兄倒是有个差遣,可能会让你为难一阵子……”
    武松微微一怔,“愿闻其详。”
    宋江哈哈大笑:“你紧张什么!我是想让你……”看看武松的神色,又笑道:“如今咱们山寨里,留着一位美人儿俘虏,想必你也听到传闻了……”
    武松更是一怔,一时间有些窘迫,脸上涌出些血色,瞟了一眼潘小园,点点头。
    宋江笑道:“那扈三娘不愿跟我们成为一家人,可惜之至。她的断金亭三战,时间定在下月十五,我们几个商量过了,到时要请兄弟上场,助我梁山一臂之力。”
    潘小园脑袋发涨,慢慢回到自己的住地。
    如今她算是正是成了柴进的入幕之宾,有资格和钱粮三巨头平等对话。蒋敬虽然是她手下败将,但她也不会傻到就此趾高气扬——还是登门跟蒋敬道了个歉,高帽给他戴了一堆,说小女子微末本事,侥幸胜了一招半式,全凭运气,今后愿为大哥效犬马之劳。
    好话谁不会说。好歹见过那么多次宋江的行事做派,学个百分之一的皮毛,就足以在梁山上左右逢源。
    蒋敬再不忿,也得买账。两人彻底和解。
    这些伎俩,她觉得武松应该都懂,只是不屑做,也用不着。可谁叫她一介弱女子,没个硬拳头,只能稍微在肚子里培养点坏水儿。
    于是柴进也够意思,那天从聚义厅“面试”归来,就张罗着给她安排住一间独立小房——如今潘娘子也是梁山智囊团的底层人员,需要工作,需要书写,不求像大哥们那样人人拥有书房客厅,但最起码,得有个开小会、放桌椅的地方。
    怎么能再和武松挤一块儿呢?这么低级的待遇,多丢咱们梁山的脸!
    于是第二天,潘小园就搬到了新居。她的东西本来就不多,收拾成两个小包,武松就帮她背过来了。一路上他还开玩笑说,如今他那里可算是清静了,就是空空荡荡的不太好看。
    潘小园随口笑道:“你就不能学别人,摆点书啊画的,或者刀枪弓剑,也像是个英雄好汉的居所。”
    武松笑道:“哪有钱买。”
    潘小园心中一下子当当当敲起警钟。他这是转弯抹角的催债呢?
    她十分自信地回:“你放心,说好了三个月,眼下一个月还没过,到时候一分利息都不会少你的。”
    眼看着武松那双眼睛从笑眯眯变成了圆睁睁,神色一脸茫然,她这才意识到,大约是自己多心了。眼前这位大哥不是宋江,压根就懒得转弯抹角的说话。
    借钱还钱什么的,太小家子气。她于是换了个更豪爽的说法:“那好,什么时候武二哥缺钱了,千万别灰心,我去周济你。”
    武松忍不住笑了笑,低头看看脚下的路,琢磨了一会儿,才说:“你那天算的那笔帐,梁山真的……整个儿都在缺钱?”
    知道她那天是被宋江当了枪使,引导着,把财政危机说得头头是道。他觉得宋大哥一定有自己的考量,但这也不妨碍他私底下再问一次。
    潘小园点点头。梁山虽然还有不少家底,几位大哥要办什么事,分分钟也能从库房里拿出金子来。但消耗始终大于获得。换句话说,梁山缺的不是钱,而是钱景。
    其实这种事情,在现代社会里简直是司空见惯。虚假繁荣是家常便饭,经济泡沫时有发生,规模大的企业往往负债也多,就算是国家,不也经常负着巨额国债吗?
    然而梁山不一样。它的负债,没法转移,没有人自愿来为它买单——除了大宋官家。
    她于是实话实说。武松又想了想,问:“那,除了招安,还有别的办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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