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峥见他不说话,道是议事不大顺利,便关切问他方才都与阁老们商讨了何事。她是很快便睡过去了,压根什么也没听见。
    他却答无甚要紧事,继而凶巴巴地拎她起来,说肚子饿了赶紧去用膳。
    纳兰峥尚且不大清醒,由他牵走了,途经外间桌案,瞧见上边摞了一叠画卷,一眼望去竟有数十几幅之多,且幅幅装裱精细,也不知从哪处冒出来的。
    她奇怪问:“这是做什么用的画?”
    湛明珩顺她目光瞥去,眼色一沉,淡淡道:“大理寺送来的嫌犯画像。”说罢吩咐一边的宫婢,“都拿去烧干净了。”
    纳兰峥此刻脑袋较为迟缓,“哦”了一声未曾多想,跟他走了,事后却觉出不对劲来。莫说眼下须得湛明珩跟进的大案只湛远邺那一桩,便真有什么嫌犯得抓,他既是收了画像,如何转头就烧了呢?再说了,嫌犯的画像何以装裱至如此?
    ……
    过几日便是纳兰峥的生辰。此事早先便已交由光禄寺安排下去,逢午时就照太孙妃规制在承乾宫两殿分别设宴,一道由湛明珩主持宴请男宾,一道则由纳兰峥主持招待女客。
    湛明珩晓得今个儿乃是她年满十五及笄的大日子,实则心内十分重视,却自打知晓她这辈子的生辰竟是前世忌日后,多少有几分说不大上来的滋味。加之手头大案未了,亦无暇出游玩乐,故与她解释,说等忙过这阵子再给她单独补个生辰,带她去万岁山走走。
    纳兰峥自然不怪他,难得能与家人叙旧已是十分满足,毕竟比起忌日撞生辰的自个儿,更要紧的是弟弟才对。纳兰嵘嘴甜,说是托了姐姐的福,如今竟也年年够得着这般规制的生辰宴了,倒惹得纳兰远与纳兰峥皆笑出声来。
    待女眷席的宫宴散了,谢氏未随大流起身离去,似乎一副有事寻纳兰峥相商的模样。她见状瞥一眼已往外步至石阶的姚疏桐,只得暂且怠慢母亲,叫她在此间稍候,继而由岫玉与井砚搀扶着紧步出殿,叫住了前边人:“豫王妃请留步。”
    姚疏桐闻声回头。她穿了妃色的苏缎裙,与额间明艳的花钿合在一道,倒显得气色上佳。可纳兰峥一眼就瞧得出,她似乎较之从前清减不少,若非裙幅宽松,恐怕都要瘦脱了形,面上妆粉亦相当厚重,像在刻意掩饰内里倦容一般。
    姚疏桐站在石阶下回头,瞧见纳兰峥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便态度恭顺地向她福身行礼。那一身端庄的青线罗绣翟衣,上边的翟鸟纹代表了她得罪不起的尊贵。
    纳兰峥见她垂了头等自己问话,似也无意叫她伏低难堪,含笑道:“王妃随本宫进殿一叙吧。”
    姚疏桐自然说不得个“不”字,见她不作虚礼,不说嘘寒问暖之言,反倒心下舒坦不少。本非是友,何必弄虚作假。她这些年实在也厌倦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惺惺作态了。
    她随纳兰峥进了一座偏殿,见她屏退了宫人,只留下岫玉与井砚,继而坐于上首,给她请茶赐座。举止间尽显东宫妇的大家之风。
    她忽然想,这有什么难的。倘使换作是她,一样也能做得如此。
    纳兰峥见她容色平静,直言道:“王妃是聪明人,本宫就不绕弯了。您的祖父现身受牢狱之苦,作为晋国公府孙辈子女,您不预备救上一救?”
    姚疏桐刚抿了口茶,闻言拿巾帕掖了掖嘴角,恭敬答:“妾身一介后宅女子,府上姬妾尚且不听妾身之言,怕得叫太孙妃殿下失望了。”
    跟聪明人说话的确轻松。姚疏桐此言讲得十分清楚,她在湛远邺跟前毫无地位,甚至连姬妾也可随意爬去她头上,自然绝无可能掌握纳兰峥需要的东西。
    纳兰峥抿唇一笑:“但您的祖父并非平庸之辈。”
    姚疏桐闻言皱了皱眉,面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厌烦之色,将话说白了:“王爷是妾身唯一的倚仗,太孙妃殿下盼望妾身说服祖父扳倒王爷,如此想法是否天真了些?”左右晋国公府已是日落西山,不论如何回春乏术,湛远邺得以保全,她则得以保全,否则岂非真落个死路一条?
    纳兰峥笑了一声:“本宫原道,豫王爷害您与晋国公府至此,您或许欲意玉石俱焚呢。”说罢垂眼呷了口茶,唇角显几分讥诮。
    姚疏桐也讽笑一声:“妾身的确不如太孙妃殿下好风骨。”
    “也不如本宫爱慕太孙?”她“啪嗒”一声搁下茶盏,抬了眼皮问,“王妃扪心自问,可是当真不念旧情了?”
    姚疏桐额前青筋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线和剧情线的伏笔,本章双管齐下都有藏o(n_n)o~
    ☆、疯癫
    不念旧情?她是豫王妃, 如何敢念旧情。晋国公府尚存利用价值,湛远邺的确不会杀她,却有千万种法子叫她生不如死。
    姚疏桐不晓得纳兰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竟主动提及了这一茬。毕竟这段过往,对她们而言皆非是什么光彩动人的雅事。
    她一怔过后定了神色:“太孙妃殿下说笑了, 便妾身念及旧情,太孙殿下呢?”她说及此一笑,“太孙殿下并不仁慈,起码对伤害过您的人不仁慈。妾身当年犯过错事,想必您与太孙殿下都还记得呢。”
    纳兰峥晓得她口中所谓“伤害过您的人”是纳兰沁。只是湛明珩彼时有意相瞒, 她实则并不清楚纳兰沁嫁去凉州后的具体遭遇,如今听姚疏桐一讲,才暗想二姐的死因真相或许比她想象得更残酷一些。
    湛明珩大约是不愿她背负这些,故才不告诉她的。
    她念头一转,不动声色地道:“王妃多虑, 事该一码归一码。”
    “是吗?”姚疏桐凄切一笑,“既然如此,倘使妾身劝得祖父,太孙殿下可否承诺保全妾身,纳妾身为侧室呢?”
    纳兰峥执盏的手一顿, 似乎觉得挺好笑的:“王妃是尚未睡醒吗?本宫这偏殿也设有卧榻,王妃若不嫌弃,可前往休憩。”
    话是这般说的,她心内却未对此言较真, 只暗暗想,她是欲意激怒刺激姚疏桐,故才借晋国公与湛明珩接二连三嘲讽她。可姚疏桐也不晓得在豫王府遭受了什么变故,如今似乎颇有些看透世事,破罐破摔的味道,且看她面色神情也略有几分异常。
    姚疏桐笑了一声:“妾身说笑罢了,单不过借此提醒太孙妃殿下,妾身听闻朝臣们已向太孙殿下举荐了些许侧室人选,或许再不久,您这东宫便要热闹了。”
    纳兰峥闻言稍稍一愣,忽记起前些天在湛明珩桌案上瞧见的那堆画。
    岫玉见状赶紧附到她耳边悄声解释:“殿下,此事并非……”
    她打了个手势打断她,示意暂且莫说话。岫玉只得乖乖闭上嘴巴。
    姚疏桐见她显然不知情的模样,一面伸手去压发疼的额角,一面苦笑自语:“你果真不晓得,他果真不给你晓得……”她的声色忽地尖利起来,五官因此变得扭曲非常,“纳兰峥,你何其走运得他青眼……”
    寻常男子尚且做不到的事,他一个未来帝王竟愿如此。
    纳兰峥瞧着有些疯癫的姚疏桐,听懂了此话深意。纸包不住火,倘使湛明珩有意纳妾,瞒得了一时亦瞒不了一世,既是不给她晓得,便说明他根本毫无此意,故不愿替她多添无谓烦忧。岫玉方才欲与她解释的想必也是这一点。
    但她此刻未有时辰思量这些,姚疏桐的反常着实叫她有些吃惊。她听见她身后两名侍女在小声提醒她谨言慎行,神色看似亦相当慌张。
    姚疏桐却视若未闻。多年来始终压抑在心底,连做梦也不敢想的心思顿时翻涌起来。
    是了,纳兰峥说得不错。她不曾放下湛明珩。目睹了纳兰峥如今得到的一切,再回头看看她这些年遭受的屈辱,她如何能够甘心。湛明珩待妻子这般好,可她从头至尾皆是湛远邺的棋子,他连孩子都不给她,就为了有朝一日如有必要,处理起她来也可少些顾念掣肘。
    当年的魏国公府原本并非昭盛帝上佳的选择。倘使不是彼时湛远贺心思太深,作孽太重,叫母家连带惹上忌惮,昭盛帝根本不会扶持魏国公府,借此制衡打压。而倘使不是她的祖父识人不清,叫她跳了火坑,她哪怕嫁不得湛明珩也不至沦落至此。
    她是政斗的牺牲品。她恨他们所有人。
    她面部抽搐,指甲不停抓挠着手边的案几,发出“刺啦刺啦”的瘆人声响,叫纳兰峥一阵阵地发寒。两名侍女已彻底慌了手脚。
    姚疏桐自个儿也像察觉到了这一股不可克制的不对劲,打着颤勉力起身告退:“妾身一时失言,望太孙妃殿下莫怪,容妾身失陪。”却方才站起便是一个腿软往下栽去。她摔在冰凉的地面,发髻散乱,金钗碎落。她的额角滚落了大滴大滴的汗珠,叫妆粉几乎脱去了一层,因此可见眼圈浓重的青黑与凹陷,颧骨突出亦十分显眼。
    纳兰峥再坐不住了,霍然起身:“宣太医!”
    姚疏桐的两名侍女将她搀起后赶紧向纳兰峥告罪:“太孙妃殿下,多有惊扰。王妃这是旧疾了,不必劳动太医,奴婢们此行备了药物,这就将王妃搀回宫门外边的马车去。”却话音刚落,便见李槐提了个药箱,已然赶至偏殿。
    纳兰峥既是有心试探,自然早已安排好了太医在近处,哪容得她们将人带走。她厉声呵斥道:“你二人胆子不小,王妃病得这般,人命关天的事竟敢擅作主张了!”说罢看向李槐,“李太医,请脉!”
    她说罢疾步往下首位置走去,待至近前便见姚疏桐咬磨着牙根,面目狰狞可怖,一双手拼命在身边侍女的胳膊上抓,指甲缝里眼见得皆是血肉沫子,嘴里不住呢喃道:“药呢,药呢!”
    那侍女被她挠得吃痛,溢出了一眶的泪,却丝毫不敢作声。
    李槐碍于男女之防与身份之别,不好动粗,好言劝道:“王妃,请容下官替您诊脉。”
    这厢正僵持不下,殿门外忽来了个人,一串宫人事前得了纳兰峥的意思,在一旁拼死阻拦,却哪里拦得住贵人的脚步。
    湛远邺进殿后扫了一眼姚疏桐,继而向纳兰峥告罪:“内子犯了旧疾,惊扰侄媳了。”说罢丝毫不作解释,拦腰抱起姚疏桐,转身见湛明珩也来了,便向他颔了个首,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两名侍女紧步跟上。
    等人离得远了,纳兰峥仍旧能听见姚疏桐尖利的呼喊:“王爷,王爷……救救妾身,救救妾身……!”
    她忽觉心头躁动起来,一阵烦闷不堪。扭头瞧见一旁被姚疏桐指甲划花了的案面,回忆起方才那番瘆人响动,更是皮肉寒得厉害,腿脚发软,站都站不大直。
    湛明珩见状给身后方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紧湛远邺,随即大步入殿,比岫玉与井砚快一步适时搀稳了她,扶她坐下后肃着脸看向李槐:“替太孙妃诊脉。”
    李槐也尚且沉浸在方才那摊乱象里,闻言回神,连应几声,待诊了脉,道太孙妃只是受了惊,无甚大碍。
    湛明珩听罢松了口气,问他:“照你看,豫王妃如此症状是何物所致?”
    李槐沉吟片刻:“回禀殿下,微臣疑心乃是阿芙蓉。”
    他点点头,叫众人都退下。
    纳兰峥脸色苍白,见人都走了,才忍不住抱紧了湛明珩的腰腹,埋首在他怀里道:“我不晓得……我不晓得是这样的……”
    湛明珩低头轻抚她的背,一面道:“洄洄,不怪你。”
    姚疏桐的模样着实太惨烈了。纳兰峥起初只道她身子骨弱,兴许叫她犯个头晕恶心的便可借口请来太医,方才见她这般狼狈,一时实则也慌了手脚,却仍顾全大局,咬咬牙请了李槐进来。如今人去楼空,再作回想,不免自责心狠。人都这般了,她竟还嘲讽试探她。若非她出言刺激,她恐怕不会犯病的。
    姚疏桐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她这般利用,似乎是不大上道了。
    湛明珩当然晓得她不是被那般场面吓唬住了,只是震惊及同情姚疏桐的境遇,故将她搂进怀里哄道:“没事了,不怕。罪是湛远邺犯下的,你何必往自个儿身上揽?不是你,她一样已是这般了。”
    纳兰峥嗅着他周身淡淡的龙涎香,渐渐平静一些。
    湛明珩瞥一眼手边的茶盏,再道:“你不喜喝茶,日后也不必勉强陪女客们喝。来,我抱你回去歇息。”说罢一手揽了她的腰,一手揽了她的小腿肚。
    纳兰峥缓了神点点头,却忽地记起一桩事:“母亲还在等我。”
    湛明珩一面抱她往寝殿走,一面道:“岳父得知此地变故,猜你约莫有事要忙,已叫她回了。”
    他晓得纳兰峥欲与姚疏桐会面,故在男宾席那处刻意拖延了些时辰,却是湛远邺约莫猜得了猫腻,借口及早离席了。这该留的人走了,也就未有必要再拖着众人。席散后,纳兰远听闻谢氏尚在女眷席等纳兰峥,似乎脸色不大好看,当即领了人回去。若非谢氏的兄长谢岂林亦在场,恐怕免不了斥责妻室一顿。
    这一段,湛明珩就不预备告诉纳兰峥了,免得她再多一事思虑。
    纳兰峥“嗯”了一声,不觉这说法有异,此刻也顾不得谢氏,回寝殿一路将思路一点点放得清晰起来,等湛明珩将她挪去了床榻,见他似乎要走,便扯了他的一角袖口道:“我记得,湛远邺此前似乎对湛远贺也用过阿芙蓉?”
    湛明珩只是想去吩咐婢女备些茶水来罢了,见她这般,干脆也不走了,点点头在床沿坐了下来。
    纳兰峥闻言咬了咬唇。当初湛远贺断臂后一心了断,湛远邺便是拿这阿芙蓉辅以毒物,叫他求死不能。那般壮年男子尚且受不得这等折磨,更不必说本就孱弱的姚疏桐。她或许本就对祖父怨怪已深,加之此物煎熬,故而便心知湛远邺的勾当,仍肯配合于他。
    湛明珩见她走神,缓缓道:“我早已好言劝说过姚储,称他倘使愿改供词,不论湛远邺落得如何下场,都将暗中保下姚疏桐,给她一个新身份,令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但姚储并未心动。彼时我不大明白缘由,经此一遭却是清楚了。姚疏桐染了阿芙蓉的瘾头,莫说这东西价值昂贵,一般人家供不起,有银钱也未必买得通路,大穆亦是明律禁止此物流通的。我愿意放过姚疏桐,却绝无可能为一介罪眷拟法犯法,为天下人耻笑。”
    纳兰峥点点头:“看来晋国公这条路的确是走不通了。”她转念思及公仪歇,问道,“公仪阁老可有松口的迹象?”
    “尚未。”
    “你上回说,公仪阁老已然知晓当年真凶是湛远邺,既是如此,如今这般作为必然不是真心效忠袒护,或者你可曾查证过,他是否落了什么把柄在湛远邺手中?”
    湛明珩似乎微微一滞,随即笑了笑:“还是你思虑周全,我回头便去查。”
    纳兰峥察觉他神色不大对劲,皱了皱眉道:“你可是有事瞒我?”
    作者有话要说:  姚疏桐就是当年春日宴上作对联博眼球的姑娘,也是松山寺里险些害了洄洄清白的主谋之一,爱慕的是太孙,看书评区发现好多人都不记得啦。
    另外,铺得差不多了,明后天就解决公仪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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