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覃坐在对面看唐牧,他出去小半年直接瘦脱形样,额骨上浓眉照成阴影打在眼眶上,鼻梁修挺,面颊削瘦,下颌处显出略略的方形来。这样的唐牧再不苟言笑,面上便看不出当初的儒雅和善,变成一种含着凌厉的威严。
    他不言不语就着几口菜吃完一碗饭,又接过韩覃奉过来的汤喝了几口,接帕子擦过嘴才抬起头看韩覃:“你一个人怎么过的年?”
    韩覃坐在对面看他吃饭,因怕打扰他吃饭,肚子里一堆的问题都没有问出口来,忽而经唐牧这样一问顿时愣住,许久才道:“不过跟乔娘子一起坐着吃了顿年夜饭,就完了。”
    腊月二十三那一回私自出门,碰见唐逸,还有小炭窑的事情,她一直都没有来得及告诉他。韩覃不知道唐牧对于这些事情到底知道多少,于是提心吊胆的,看着他的脸色。
    她见唐牧仍是凝重脸色,自己也渐渐沉下脸默默坐着。林嫂子上来收桌子,唐牧趁此起身坐到罗汉床上,接过淳氏捧过来的茶喝了一口,待她们撤完盘子退下去,才伸手拉韩覃:“过来坐。”
    韩覃坐到唐牧对面,见他仍还盯着自己,随即十分识趣的,知道自己这一回估摸是在他心里从表姑娘又变回了陶金枝,遂过去大大方方坐到了他腿上,便见他放下茶碗亦是望着她,面上五官渐渐柔和略厚的唇角微微扬起。
    既他笑了,韩覃心里的一块石头便了落下了。
    随即,韩覃便听唐牧笑着问道:“你猜我过年的时候在做什么?”
    因他到京后又是生病又是直接去了唐府,一连两三天没有任何音讯,韩覃不但没有胃口吃饭,整日亦是忧心忡忡。又方才唐牧一进门就肃着脸,她越发心里打着鼓,也不知是他在外遇到了烦心事,还是因她隐瞒他的那些事情而生了不快。如此担心了一顿饭的功夫,此时听他一句话又是没事人的样子,心中反而腾起不痛快来,故意刺道:“总有下面州府官员们请您开宴,左不过喝酒看戏,或者还有别的。”
    唐牧边听边笑,点头道:“差不多。”
    他见炕桌上摆着本《八大王开诏救忠臣》的话本,遂一手揽着韩覃,一手拣起来埋头在书中笑翻着。
    他越笑的好看,韩覃心中便越发觉得堵。她自八岁以后就没有发过女儿家的小性子,不知为何此时竟有些忍不住要发气发火,坐着忍得许久,硬是挣开唐牧,起身进月形门到卧室端出针线来褪绣鞋在脚凳上,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开始做针线。
    唐牧见她也有只有模有样的针线叵,内里有裁好的滚边,还有一束一束的麻绳、线绳分类放着。他虽活的久,却还从未见过妇人们常用的针线筐,不知为何心中腾起些好奇,好奇这上下几百上千年的妇人们都必要备着的东西。
    遂又盯着那针线叵来翻看。韩覃低头滚着一只鞋扇边子,唐牧扫得两眼见她已在总鞋扇,那扇面太大显然不是她穿的。他梭眼勾到内里还有一只扇面,显然这是一双鞋子。韩覃仍低头纳着那只鞋扇面,唐牧起身出门,先到穿堂外站着,巩遇见此忙跟出来。
    唐牧问道:“这些日子可有人来找过表姑娘?”
    巩遇回道:“前门上没有,后门上有个亲戚却是常来。”
    唐牧点头,出内院恰好碰上淳氏,招手叫她跟着,主仆两人一直行到后院夹巷中,唐牧才问:“总来找表姑娘的亲戚是谁,叫什么名字?”
    淳氏回道:“是个年轻汉子,约摸是表姑娘家的表兄弟或者哥哥,自九月间就总来,过年期间没来过,前几日来了一次。”
    唐牧脸上已经腾起了怒意:“来干什么?在那里起坐,何时走的?”
    淳氏见唐牧止步,自己也随即停住:“老身并未过问这些。”
    事实上淳氏和巩遇等人,都以为韩覃早就将大壮和小炭窑的事情都告诉了韩覃。
    也正是因此,淳氏从未过问过韩覃与大壮的关系,并他们所谈的事情。
    唐牧一直往后走着,走到小后院门口时后门房看门的老头便迎过来,远远叫道:“二爷,过年未见着!老奴给您好好问个安!”
    他随即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头,唐牧负手站着,仰高脸望外看了片刻,问这伏在地上的老头:“表姑娘家的亲戚前几天来,是来做什么?”
    “来分银子的,怎么,二爷到现在还不知道?”乔惜存自小后院门上款款走出来,跨腿在院门槛上盯着唐牧,见他疑惑不解的望着自己,随即给唐牧个似怨含幽的表情:“二爷,奴家到您府上呆了大半年了,纳不纳收不收,总得给个准话儿。奴家虽说失了靠山,怎的说却也是当过主事夫人的,不缺您这小小一间院儿住着。”
    唐牧略点头,问乔惜存:“表姑娘家的亲戚往来前院一丝儿风声不知,想必就是在你这院里坐起。”
    乔惜存道:“是。”
    唐牧转身进小后院,不一会儿只听院子里他一声暴喝:“滚!”
    接着两个小丫头连滚带爬跑了出来。
    淳氏远远跟过来眼见不好,转身往内院去寻韩覃了。守后院门的老婆子也跟出来,与老头子两个一并在小后院门上站着。不一会儿忽而后院门被砸的山响,老婆子戳得老头子两把,老头了到门上高声问道:“谁!”
    “是我,老爹快开门。”竟是大壮的声音。
    老头子与老婆子对望一眼,方才听到唐牧那一声暴喝,已知唐牧是为大壮动了怒了,老头子高声回道:“天太晚家里落了门锁,快走呗!”
    大壮索性在外推起门来:“老爹,我是大壮啊,我有急事找韩覃,烦得给我开个门先。”
    老头子正与老婆子两个窃窃私语着,就见小后院门开,唐牧走出来,抑着怒气沉声道:“开门,放他进来。”
    门才开得一个缝儿大壮便挤了进来,进门就叫嚷道:“乔娘子,韩覃在那里?”
    门上几个人都不敢开口,大壮往内走得几步定眼看唐牧几眼,忽而指着他叫道:“您就是原武县那官老爷?官老爷您也在这里?”
    唐牧上下打量,一眼便认出这个鲁莽的汉子恰是在柏香镇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大壮。他眼神往下走,扫到大壮脚上一双鞋子,本黑的绒面料子,麻绳纳过的鞋底,无论大小还是样式,皆与韩覃如今缝的那双扇面无二。
    他不语。大壮亦不知该说什么。守门老汉过来推了大壮一把:“孩子,这是咱家二爷,快磕头行礼。”
    大壮这才恍然大悟,跪到地上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揖手:“草民见过官老爷。”
    唐牧仍是不语,韩覃一路小跑着过来,拉起大壮问道:“你怎的来了?何事?”
    大壮看一眼韩覃又看一眼唐牧,他在京中这小半年也略闻听些城中概况不与乡里同,作官的大老爷们非但可以娶得妻子,还可以置得几房妇人当作小妾。他如今见韩覃一脸赧色唐牧拉着脸,便也猜出来或者韩覃是在这家给人做妾。
    他心中又是酸楚又是难受,憋着气许久不语。韩覃推了一把:“你倒是说呀!”
    她这一把推得太过亲昵,唐牧猛吸一口气调转过头不欲再看。大壮经韩覃一推才想起正事来:“韩覃,方才炭行来了一群官役,不由分说便抱走了咱的银匣子并帐本子,还在咱们城外的炭行门上贴了两道封条,他们要抓我去下大牢,几个伙计抱着那些官役的腿我才能跑出来,来此问问你该怎么办?”
    韩覃听了也是一惊,但唐牧就在此站着,虽别过头她也猜到他此时面上颜色肯定不好。她复推了大壮一把:“你先找个地方躲着,明日我找人去顺天府问过再给你答话,好不好?”
    大壮见韩覃不住的使着眼色,捏了捏拳还欲行个退礼,便见唐牧一把抓过韩覃的手腕,转身大步往前院去了。他还在门上站着不肯走,守门老头推得几推才将他推出院门去。
    唐牧捏的太紧又走的太快,韩覃挣得几下没有挣脱,只得随他一路小跑着进内院。唐牧进到书房才松开韩覃,亦是不语,只望着她。
    韩覃揉着手腕解释道:“他是我拗古村的同乡,我与李叔学离家本是悄悄走的,族长发话要他来寻我们。他一路追着一直到京城,盘缠无继沦落街头讨饭吃,恰好叫我撞见,我想着二爷还欠我一百两银子,而您那西山小炭窑又恰值一百两银子,我就从巩叔那里……”
    “韩覃!”唐牧打断韩覃的话,转身问道:“在你眼里,自己就只值一百两银子?”
    韩覃怔住,片刻间会过意来,闭眼忍得许久:“不值!我觉得自己不值一百两银子,可你既答应过我又给了我,那就是我的。”
    ☆、第47章
    唐牧目光如炬盯着韩覃:“我记得我出外差之前,我曾说起让你尽量不要出门,抛头露面,等着我替你韩府正了名声,你再光明正大的搬出去。那时你不甚高兴,我还想不到为什么。今日得见这人我才醒悟,原来你虽嘴里说着要替韩府正名,替柏舟脱贱籍,可论起这一切,都不及嫁给那个鲁汉子重要,对不对?
    你想嫁给他!”
    韩覃叫他一席话说的噎住,忙辩解道:“我早说过自己不再嫁人的。”
    唐牧了然于心的冷笑:“这么说来仍是他。你总是轻贱自己,当初在嘉定州委身于人也还说得过去,如今到了京里衣食无忧竟还要私底下寻这样一个鲁汉给自己做夫……”
    他忍气许久,低声说:“韩覃,你还是太过轻贱自己。”
    韩覃听唐牧一口一个轻贱如无形的巴掌扇过来扇的她脸皮又红又疼,顿得许久,她扬手恨恨扇了他一巴掌,彼此怒目相视了许久,才道:“在二爷眼里,我就必得要嫁人不可吗?我有小炭窑作生息可以养得活自己,不嫁人又如何?”
    唐牧转到太师椅后坐下,挑眉问道:“小炭窑何时竟成了你的?我这个主人一丝不知,在没经主人同意的情况下你怎能就拿走它?”
    韩覃反驳:“是你叫巩叔发卖,我恰又有银子,您既不要的东西,我拿银子卖它有何不可?”
    “谁说我不要了?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样财产,我怎好随随便便就不要它?”
    韩覃顿住,许久才道:“那我仍还给您。”
    唐牧不接话,沉默许久又问:“这一冬统共赚得多少银子?”
    韩覃略一回忆:“五千多两。”
    唐牧轻轻在案头翻着:“太少。黄家炭行年关这一口至少要赚五万两,你瞒着我辛辛苦苦一个冬天才赚得五千两?”
    他起身转出书案,丢那份处置黄家炭行的制书在案头拿指轻点头:“当时你就是因为看到这份制书,才从巩遇那里接的小炭窑?”
    说起来,那日她是早上从巩遇那里买的炭窑,晚上唐牧便处置了黄家炭行,而且制书上那行决议还是她提笔写的。韩覃摇头否认:“我是头一天见到大壮,想要给他谋份产业,那夜回来才问二爷您要银子的,并不是因为看到黄家炭行要倒才刻意卖您的炭窑回来。”
    无论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唐牧心里都不痛快。拿他的银子给别的男人置产业,或者借他的官职之便来做便宜生意,终归都是借他来谋私。韩覃想到此泄气,又补一句:“事已致此,赚来的银子也叫我和大壮乔娘子三家分帐了。若是二爷不愿意,我仍把我的那份还您,至于大壮和乔娘子的那份,我也会替您去讨要回来。”
    唐牧冷冷望着韩覃欲哭无泪,红着眼圈的样子。
    她还太小,又缺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出门见客的闺中身份。也正是因此,他才一直勒肯着不许她出门,不能让她在京城露了风声之后,激起闲言碎语来。
    而拿着他的银子做生意,又恰恰经营的,是经他之手处置掉的黄家炭行的木炭生意。从今天李大壮来此那一席话,唐牧就可以推断到,凭着这条线,那些时时觑着他的东厂番子们,只怕已经抓住了这条连他自己都蒙在鼓里的小尾巴。
    而这放小尾巴的人,恰还是他最信任,当女儿养着的小姑娘。
    也许那抓住他小尾巴的人,此时正得意洋洋,不定正在赶往怡园的路上。
    “你可曾接过光禄寺的生意?”唐牧沉了片刻,忽而问道。
    韩覃立即摇头:“光禄寺有人来过,言要订皇宫里一冬的炭银,我怕要牵扯到陈九身上,没敢接。”
    光禄寺少卿韩复与陈九是老朋友,陈九要想拿捏韩覃,应该会通过韩复这一条线。既然韩覃没有贪宫里的十万两,这事情就水会太难斩。
    唐牧转身坐到那书榻上,拍了拍自己大腿,撩起袍子道:“过来!”
    韩覃犹豫了片刻,放下那份制书,走唐牧面前,垂头去看他。
    唐牧如今越发恨韩覃这种小女儿态。她明明是个大姑娘了,他知道她的身体成熟的不能再成熟,可她的眉目间的神情,总要叫他想起前世那个孩子。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她是故意的。为了保护自己,故意装出个小女儿态来,叫他因为心中对于柳琛,对于前世那个孩子的那些怜悯与爱意,而不忍过分苛责她。
    也正是仗着这一点,她才有恃无恐,一次次触碰他的底线。
    韩覃的手才搭上唐牧的肩膀,随即叫他一把抓住屁股,双手使劲,便叫她成个骑坐在他腿上的姿态。随即便是一声清脆明响的巴掌声,韩覃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着,那疼痛激她整个人往他怀中一缩,双手攀着他的肩膀,几乎是贴肉挤到了他怀中。
    唐牧缓缓转头,寻到韩覃的耳垂,轻轻咬了一口才问:“你可知自己错在那里?”
    据说夫子们责罚起学生来,最喜欢用竹笋炒肉这一招。概因无论打孩子们任何一个部位,总没有打屁股管用。那屁股是个肉多打不伤,但又能叫耻辱与罪责感于一瞬间集中到脑子里的好地方。韩覃此时就清醒的不能再清醒,忍着他咬她耳垂时所激发的,由脖颈往全身挥散的酥栗道:“我不该拿您的银子做生意。”
    “不对!再说……”他话音还未落,再给了她清脆响亮的一巴掌。
    韩覃咬牙忍着,这一回越发清醒了:“我不该拿您的银子,给大壮盘炭窑。”
    唐牧松了唇,见韩覃转过脸来,轻轻将她脑袋扳转过去,又在她耳垂上轻咬了一口,又问道:“现在告诉我,你是谁?”
    韩覃心中深知唐牧是叫她给气疯了,又要耍起疯气来。但却究竟不知他这一回要做到什么程度,遂先答道:“韩覃!”
    韩覃又试言道:“柳琛?”
    仍是一巴掌。韩覃猛的往前一缩,她仰起脖子,以丧心认命的口气道:“陶氏,陶金枝,我是您的妾室,陶氏,陶金枝。”
    唐牧这才抬头,扳韩覃的脸对着自己,冷冷盯着她道:“这就对了,你是我买来的妾室陶金枝。拿我唐牧的钱到外头去养个男人,这样的笑话传出去,我岂止做官,连人都不必做了。”
    韩覃这时候才渐渐意识到,或者这一回,不止往宣府去在马车上时那么简单,他是要动真格了。她犹还记得他醉酒那一次的拼命,这回却是实打实的哀求:“二舅,我求你,真的疼,太疼了。”
    唐牧猛然停了手,深深的出着鼻息,过了片刻手中复又动作起来:“我此刻很想听你说句话儿,若你能说对,我就停手。”
    隔着两层的布,韩覃只觉得自己裤子上的腻滑,估计将唐牧的裤子也弄湿了。就在她走神的片刻,唐牧已经寻手在解她的裤子。
    被打过屁股的脑子,清醒的不能再清醒,韩覃细声哼道:“二爷,我的裤子湿了!”
    唐牧闭眼深出了口气,混身的肌肉阵阵发紧,他埋头在韩覃发间,深嗅着,嗅了片刻松开韩覃,放她站起来,随即自己也站了起来,一边替她整理着衣服,一边道:“我要听的,恰就是这一句。”
    韩覃转身整好衣服远远走到书案前,混身上下翻找着帕子。唐牧伸手自她掖下抽出帕子来递过去,见韩覃伸手接的时候一把抓过她的手,翻那茧儿黄黄的一面在灯下照着:“记着,往后永远都不许给任何人做鞋,若你还敢再动手,我绝不会像今天这样,轻轻松松就放过你?”
    韩覃正往回躲着自己的手,就听外面巩遇的声音:“二爷,外院有客人求见!”
    唐牧不肯放开她的手,反捏住韩覃的手回巩遇:“请到饮冰院中,我马上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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