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察颜观色,道:“你是不是觉得,爷爷这样做不够光明正大?”
    他道:“孙儿怎敢······”
    “其实这等宵小行径,爷爷也是不屑做的。如果你三爷爷当真是个值得称道的君王,尽管他对我下毒在先,我也不会用这等卑鄙手段对付他。毕竟我们是同根兄弟。然则,他不适合大金,他正将大金引向毁灭。所以,为了大金,为了我亲手开辟的大金基业能够薪火相传,小小地用一下也是可以的。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起码你以后就不用做这等宵小之事了。非常之时,非常之事,当用非常之手段,不必拘泥。”
    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爷爷,那日宛霓姐叫我转交您一剂药,说是解毒的,您为何没有服用?”
    “哼,她给的药,我如何敢用?”
    “可那是宛霓姐给的呀!”
    “她给的又怎样?亲兄弟尚且下毒相害,更别说一个外人了。别忘了,她可是契丹人!”
    “外人?契丹人也是大金人呀!爷爷,这我可糊涂了,契丹人,还有奚族人、汉人,包括我们女真人,不都是大金人吗?而且孙儿曾答应宛霓姐的妈妈,要善待契丹人。”
    “宛霓可不仅仅是契丹人,她还是大辽皇帝耶律延禧的女儿!我们占据了大辽江山,她的爹爹做不成皇帝了,难道她就甘心?这女娃子,倒也真有心计,那颗夜明珠她不就收起来了么!”
    “夜明珠是宛霓姐的爹爹传给她的,这能说明什么?”
    “那便是不甘心的明证!耶律延禧虽逃亡在外,可他无时无刻不在梦想着复辟大辽,这夜明珠便是他的信物。宛霓现下虽小,还没有形成气候,但她在大金极有人缘,过得几年待羽翼丰满了,只须拿出夜明珠登高一呼,那些辽朝旧臣便会一窝蜂似地跟随她去,大金的江山还能保得住吗?”
    “可······可宛霓姐不是那样的人,决计不是!”
    “怎么,你对她还抱有什么情义吗?忘不了她是不是?她是耶律延禧的女儿,是大金的敌人,也是你的敌人,你必须忘记她!”爷爷声色俱厉。
    “孙儿······孙儿······忘不了。”
    “必须忘!佷·····气死我了!”爷爷气得昏厥过去。
    他伏在爷爷身上急切呼唤。许久,爷爷才苏醒过来,用身上仅剩的力气,抓住他的手道:“必须忘了她,为了大金,你起过誓的!”
    “是······爷爷,我,我,我忘。”他说时带着哭音。
    爷爷喘息一阵,又道:“这才是我的好孙儿。好了,我接着把传位大计交代给你。
    “为君王者,须有超乎常人的识见,凡常人能看清一步的事情,君王要看清三步、四步,甚至更多。而你三爷爷做不到这一点,可说毫无主见。他想学我,可又学不像。比如议事,他以为迎合众意,便是君王之术了。其实大谬不然!朝中议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是什么好事。但众口一词,过于集中,也未必就好。前者说明人心散了;后者是有人挟制。大金与大辽征战多年,朝中所议多为武事,这就形成了武臣偏重于文臣的格局。以四儿的桀骜跋扈、粘没喝的骄纵不驯、娄室的功高震主,都可以对君王形成挟制。而随着金辽战争的结束,朝中议事,应转到文事方面来,诸如恢复牧猎,扶持农桑,以利休养生息。作为君王就要审时度势,适时加以调整,压抑武臣,重用文臣,开辟治国之道。
    “然则,这个调整却也不易。比如四儿等人,平时除了对我稍有畏服之外,直是目空一切。褒奖尚嫌不足,再要压抑,岂肯俯就?加之你三爷爷御下寡恩,四儿几人向不服气,很容易造成四儿他们一说话,满朝文武便随声附和的局面。这样一来,朝柄旁落,致使私欲和野心膨胀,阴谋之人则乘机觊觎大位。面临如此危局,也是我不容你三爷爷的另一原因。
    “实际上,朝廷内有些不谐之音非但不是什么坏事,甚至是好事。可以提醒君王,所谋是否适当,并随时加以矫正。比如佟钰就时常出些不谐之声。当然,他出声不见得有什么高明招术,但他能促使人在没有办法中想到办法,这就很值得称道。最好的局面,大体是保持一种平衡,既不纷争太乱,又不一团和气。这就全凭君王自己如何操持了。
    “这些为君之术,舒洛已教了你不少,以后你慢慢体会。他教的都是光明正大的道理,而今天我的话倒有些阴暗卑微了。不过作为君王,学做光明正大固所当然,阴暗卑微多少也应知道一些。好在有舒洛一力辅佐你,这倒大可放心。”
    “爷爷,师父与宛霓姐和佟钰,要一起回大宋去呢。他们说,等爷爷的病好些了,就当面与爷爷辞行。”
    “什么?”爷爷一怔,刚刚露出的一丝笑意,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震怒道:“不可!舒洛断断不可离开大金!”
    “可师父是大宋人哪?他回大宋是与家人团聚,我们凭什么阻止?”
    “不行,一定要阻止!”
    “爷爷,我们不能这样对待师父。师父又没有错,他帮了我们那么多。”
    “他有错!他的错,也许就是帮我们太多了。他对大金知根知底,他若归宋,将对大金构成威胁。所以决不能放舒洛归宋!你去叫骨舍和希尹两人来,他俩与舒洛向有嫌隙,我要亲自布置捉拿舒洛。”
    他大吃一惊:“爷爷,佷·····你要杀师父?”
    “他要不离开大金,那便不杀。”
    “要是师父回大宋呢?”
    “那——就杀了他!”
    “爷爷······我们这也太过······”
    “什么?”
    “无情无义!”
    “情义算什么,只有大金国才是最宝贵的。为了大金,什么都可以弃之不顾。”
    “爷爷,你原来不是这样说的。你说师父是我们女真最好的朋友,让我多多向他请益,可现下······你还让我跟佟钰做最好的兄弟,还让我娶宛霓姐为妻,可现下什么什么都变了。”
    爷爷道:“我并没有说过让你娶那个契丹女娃子。”
    他道:“你做的事,就是这意思。那年你从宛霓姐的蓝花布包里拿出那件大宋文物,以便延误她登船,回不了大宋。”
    “哦?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当时我就知道了。因为那时屋子里除了爷爷没有任何人。而除了爷爷,也没有任何人敢动宛霓姐的东西。”
    “嗯——当时是当时,当时只道她是个大宋汉家女孩,谁能料到,她竟是契丹女子。更料不到,她是耶律延禧的女儿!可现下就不同了,我们清楚她就是敌人,起码是个潜在的敌人。”
    “不,你知道的,宛霓姐不是敌人!”他几乎是吼叫着说道。
    “佷·····你还是忘不了这个契丹女娃子!佷·····你这样子,叫我如何放心把大位交由你持掌?”
    “你要杀师父,要与宛霓姐为仇敌,孙儿宁肯不接大位!”
    “佷·····佷·····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爷爷显已气极,双掌无力地拍打着铺板,嘶哑着叫道:“不,你不能这样对待爷爷!”
    他没有理会爷爷的愤怒,道:“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们在涞流水、在江宁、在黄龙府、在护答步岗,我们大家有情有义,不是相处得很好吗?如同兄弟姐妹。为什么攻占上京之后,我们就都变了?”
    “不一样了。”爷爷叹了口气,缓缓地道:“我们建立了大金国,就已经不一样了。大金国是我们女真族几代人奋战才得来的。所以,我不允许任何人毁坏大金万世之镃基。其中,也包括给你娶妻这件事。在大金,只有女真人才是最高贵的贵族,其他都是小族。无论契丹人、汉人、或其他族的女人,都不配做你的妻子。你只能娶高贵的女真女人。并且这还要作为一条训诫,一代一代传续下去,以保证大金权柄,千秋万代,始终掌握在女真完颜族人手里。”
    “可是······可是······”他嘴里嗫嚅着。
    “可你就是忘不了她,是不是?孙儿哪,为了大金,你必须要忘记她!再说那个契丹女娃子有什么好?你忘啦,她还曾经欺骗过你!她说一只笨嘴拙舌的大嘴青蛙,数数赢过了巧嘴伶俐的黄鹂鸟?真是笑话,天下哪有这种事?你不是验证过,赖蛤蟆总也赢不过黄鹂鸟吗?这是她和佟钰串通好了,编个故事骗你。”
    “宛霓姐她······她······”
    “好了,你还是忘记她吧,将来你坐拥天下,还怕没有漂亮女人么?爷爷答应你,不杀舒洛。只要他留在大金,我们就善待他,给他最高的官,多给他财宝,还有美女。”
    “师父不稀罕这些。”
    “那是读书人的臭毛病,自命清高。要不这样,对他我们也不必做得太过薄情寡义,以至让别人说三道四,毕竟他是大金最大功臣。嗯——可以派人秘密潜入大宋洛阳,将他一家老小全都接到大金,如此一来,舒洛就是想回大宋也回不去了。这件事就由爷爷亲自安排。至于宛霓,她要和佟钰回大金那是最好。只要不留在大金,随便她去哪里。倒是佟钰有些可惜了。这孩子身上有股刚烈秉性,很是让我喜欢。若他肯留在大金,定能给你臂助。只是他性子过于执拗,加之对你也不大尊重,要回大宋就让他回去吧。所以对他们三人,爷爷的计策是:舒洛决不能放、宛霓决不能娶、佟钰决不能留!好了,你答应爷爷,爷爷好将铺排你接掌大位的秘密告给你。”
    “爷爷······”
    “快呀,现下就答应,爷爷没有多少时辰了”
    “是······”
    爷爷当晚就龙驭宾天了。辞世前,爷爷召集各勃极烈、各部落酋长到帐内议事。这也是爷爷生平最后一次召集议事了。所议事项只有一件,就是在爷爷死后,由三爷爷继位大金的都勃极烈。三爷爷之后,则由他来继位。爷爷要三爷爷当众立誓,并要众人也发过誓后,这才闭上了眼睛。
    世事果如爷爷所料,就在爷爷宾天后第四十五年,蒙古草原上降生了一位不世出的大英雄,他的名字叫孛儿只斤·铁木真,人们皆呼他为成吉思汗。
    数日后,他跟随爷爷的灵柩回到了涞流水。这里是生养他们的地方,爷爷回来了,回到了他生命的源头。
    随着爷爷一起回到涞流水的,还有师父舒洛的棺木。他将爷爷葬在了涞流水畔。将师父葬在了小山岗上。
    小山岗上还安葬着三个人,他们与师父一样,也是大宋人。两个是优伶戏子。另外一个人们不知道他的名姓,只知道他是大宋人,是女真人的朋友,他是为女真人而死。人们将他们的墓朝向正南,因为那是大宋的方向。女真人信奉萨满神,相信人死后不管他的躯体葬在何处,他的魂灵都会守望着家乡。
    师父的坟茔,就在这三位宋人墓的旁侧,然而墓穴却没有同样地朝着大宋方向。他体念师父的心思:大宋逼得师父家破人亡,成了无家无国没有归宿的孤魂野鬼,师父看到大宋会伤心的。但是,大宋毕竟是师父的故乡,那里有骨肉至亲的亲人,有熟悉的乡音,师父可以侧耳聆听来自大宋亲人的声音,以寄乡思。
    站在小山岗上,他游目四顾,一切依旧那么熟悉。对面是他与师父、佟钰曾经住过的帐幕,以及宛霓姐住过的地窨子。如今已人去室空,墙圮窖毁。远处是松林、白桦林、演兵场、小径、沟壑、河流、村落,以及萦绕在上面,缥缈无定的雾霭山岚。这里曾到处留下他和她的足迹。我们三人曾在一起嬉戏,一起堆雪人,一起跑马射箭,一起围场狩猎,一起在山林里拾蘑菇、采草药、捡松籽。直至此刻,那俩人的身影仍不时在眼前飘忽闪现,这儿——那儿——
    那天在爷爷帐幕里,直至最后一刻他才答应爷爷,娶本族姑娘为妻。他不忍佛戾一个垂死老人的心意。但他始终坚信,宛霓姐决不会骗他!尽管他心内还隐藏着一个尚未解开的迷团。
    自此,他一直关注着蒙古各部落的纷争,关注着宋金交兵的战场。同时,也关注着宛霓姐。在佟钰回大宋的第二年,宛霓也离开西山那家农舍去了大宋。他担心兵荒马乱之际,宛霓会受到伤害,随即派了一名健婆前去照顾。而每年二月初七宛霓妈妈忌日这天,他都会提前一天赶到西山寺院,亲自将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他这么做,倒不是有意要博取宛霓的欢心。而是除了每年例行的祭奠之外,他还想静静地与萧婶婶说说话。他心里藏着太多的秘密,只有说出来才觉得好受些。然则身边却没有值得信赖的人可以倾诉。因此,他只能一个人说与萧婶婶听。尽管他接到密报,称当天宛霓就住在那家农舍,但他却强行将内心渴欲相见的冲动压制了下去。他认为祭奠时的心灵应是纯洁而虔诚的,任何杂念,都是对被祭奠者的玷污。他要告诉萧婶婶,他记着她的话呢,要善待契丹人!虽然他对目前的宋金之战无能为力,然而一旦某天接掌大位,定要阻止这场杀戮。以后,也决不驱赶百姓,再去征伐。
    终于,这一天来了。一天半夜,特木尔忽然闯进帐内,跪在他面前道:“吴乞买三天前暴病身亡,老奴请小主人即刻动身,前往上京持掌大位。”
    当下,主奴二人连夜起程。途经护答步岗,特木尔却执意不肯再走,说要留在护答步岗,与十七位兄弟呆在一起。上京那边一切均已安排妥当,要他只管放心前去。说毕,抽刀自刎而死。他见事已至此也无别法,只得撅个坑,草草将特木尔埋了,独自一人赶往上京。
    到了上京,一切悉如常日,外表竟丝毫看不出朝廷内发生重大变故的迹象。但一进皇宫,众位文武大臣立时将他拥入高座之上,口呼万岁,伏身拜倒。
    原来朝内留守的均是爷爷亲信旧部,虽说三爷爷之死事发突然,但一来爷爷死前曾留有遗嘱,二来特木尔事先做了准备,加之兀术、粘没喝、娄室等拥有重兵的武将都在大宋,是以接位之事极其顺利。
    他待大事定了,抽空进到内宫探视。三爷爷尸身已被装殓起来,他命人揭开鎏金面具,只见三爷爷肤色漆黑如碳,显是中毒而死,心下顿时了然:定是特木尔做的手脚!这特木尔确有过人之能,如此惊天大事,居然做得内外不知,实属不易。然而特木尔自己也清楚,虽说是在执行旧主遗命,却也有弑杀新主之嫌,便在护答步岗,借口陪伴兄弟,而引刀自尽了。
    至此,他不禁佩服爷爷的机心算计,即便死后,大金国的局势仍掌控在爷爷手里。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登基庆典之时,忽然接到海东青飞书传报,说宛霓姐身受重伤,不禁大惊失色。当即连试穿的皇袍也不及脱下,打马望南边赶来。
    到了大宋,他首先去金兵大营传见各路元帅将军。由于事前营中将领已接到朝廷密旨,对他继位并无异议,是以此刻君臣见面,众将尽皆拜服。他见兵将们人心浮动不思再战,便因势利导,乘机下令退兵。
    ······
    合喇一边走着,一边心里仍在想着宛霓姐的故事:比试的结果是青蛙胜了,但青蛙并没有阻止黄鹂的歌唱。因为青蛙知道,大自然不能没有青蛙擂鼓般的鸣唱,也不能缺少黄鹂鸟婉转的歌喉,这才是自然的和谐之声。
    合喇暗暗下定决心:是的,我就是只青蛙,我也要唱自己的歌!我要做个真正的大金国皇帝。大金国包括所有部族——女真族、契丹族、蒙古族、汉族、奚族。部族不分大小,人人都是大金国人,人人都是兄弟姐妹,和睦相处,不起纷争。
    想着,脚下加快,大步向北。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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