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少年却有些犹豫,回头望向龙啸天,见师祖爷爷手捋须髯,恝然而置,便都站立不动,任河东白堕如何叫嚷,也不再理会。
    念儿以一敌三,精神陡增,双掌如彩蝶纷飞般罩落下来,对面六只手掌兀自遮拦不住。
    佟钰见那三个少年武功平平,根基尚浅,显然是龙啸天近期收取的新徒,比起念儿可说差了老大一截。但不知为何,尽管念儿掌势如潮,却无一招见功。总在间不容发之际,被三个少年侧身避让了开去,使的都是龙啸天所演示的功夫。佟钰不由心下一动:他这套武功妙在步法上,攻招不多,意在守御,用以克制强敌倒很见效。目前金强宋弱,这套功夫简便易学,要是普及给大宋军民,对敌时即可大大减轻伤损。
    佟钰对武功中的步法运用独具慧眼。当年他修习武功,就是从钻研舞队步法起始的。而第一次运用武功,却也是与白毛老妖对敌时的守御逃跑。因此,对守御逃跑他最有心得。尤其念念不忘的,是如何对付东海丹阳和白毛老妖这两个强敌?
    佟钰看出门路,扬声对龙啸天道:“龙老伯,你这套逃跑的法门,对付金兵倒十分管用哪!”
    龙啸天也热切道:“是么,公子到过两军阵前,既觉着有用,说明老夫心血没有白费。”
    佟钰进一步道:“不过晚辈有些不明白,你的弟子仅凭简单步法就抵挡住了对手迅猛掌势,好像有点说不大通,那是什么道理?”
    龙啸天道:“这正是庄子《逍遥游》中所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从而达到无所凭借,‘以游无穷’的道理。”他见佟钰脸上又出现迷惘神色,接着道:“先前我说庄子还没有说完,现下我与你详加解释。公子知道,我们所言所行都带有一定目的。那么修习武功是为了什么目的呢?当然了,以公子人品,决非为了横霸一方。其实就大多数人而言想法也很简单,就是不被人欺辱。然则,这却带来了一个问题,你要是不想被人欺辱,武功就要高强,可武功高强了却又有走火入魔之虞,这不是陷入了两难境地吗?当年我所苦恼的,也正在此处。而读《逍遥游》令我顿然开悟,既然武功到了极致而又难免走火入魔,我们又何必追求这种极致?只须完备守御,做到无懈可击,既可制强敌于死地。而这制敌之策,便是聚集百姓,形成合力,再强的强敌又有何惧哉!”
    “公子请看。”龙啸天说着,又演示起那套掌法,一边演示,一边吟诵道:“‘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脩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一遍演完,复又重来,一连演示了四五遍。每次演示,招式均有不同。但前后连贯,如行云流水,绵绵不绝。
    佟钰知道,武功练到极致,根本无须固定什么招式,信手使出,都是招式。而龙啸天的这些徒孙们,此刻尚不能体会其师祖爷爷的掌法之精要,只依样葫芦地学了几手招式,是以给人一种招式简单的印象。然而,即便只是简单招式,仍抵挡住了武功几倍高于自己敌手的攻击。
    这当儿,龙啸天演示到酣畅处,已完全没有了武功的痕迹,大袖飘拂,随意挥洒,若醉若痴,如舞如蹈。一边长声吟诵:“龙形逍遥掌,在意不在形,适意而逍遥。形为皮,意为骨,变为髓。变化者,逍遥也,自在也。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
    佟钰为他如舞如蹈所吸引,随即联想到四姑娘山摩崖冰洞中的神奇武功。那些冰塑武士,就是这般如舞如蹈的模样。虽然白毛老妖也说那是武功,甚至认为是燕太子丹为了行刺秦始皇而专门创制的一套隐于古代武士舞之中的武功。但回到中原后,却遭到武林人士大加讥讽,嫌那扭捏舞态难登武学大雅之堂,以至自己都不好意思在人前演示。现下看来,要重新认识了。且不说白毛老妖对燕太子丹的推想是否真实,单就他断定冰洞中所载就是武功,应当是准确的。那么,既然是武功,古人为什么要采取那样的习练方式呢?武者为凶,习练武功要么像念儿那样心怀刻苦仇恨为了复仇;要么像东海丹阳、白毛老妖那样为了争霸武林;要么像大多数武林人士那样为了不被人欺辱。也就是说,大家都是怀着争强好胜的心境去习练武功的。而不是像古人那样,怀着娱乐欢愉的心境去习练。心境不同,自然结果就相反。这有点像做面饼,一种用火烤,一种用锅蒸,虽然得到的同样都是面饼,但味道却大大不同。用火烤的有烟火气,多食易焦燥上火,而蒸食就没有焦燥上火之虑。或许,这便是龙啸天所警告的——凡习武之人都难免走火入魔的病灶症结所在。复仇也罢,争霸也罢,不被人欺辱也罢,实则都是一种戾气。带着这种唳气习武,必定会沾染上“烟火气”。久而久之,就会侵害身体,以至走火入魔。
    佟钰心有所悟,立时跳起,道:“龙老伯,我来体会你的龙形逍遥掌的法门。”大袖一摆,与龙啸天同时舞了起来。此刻他已参透龙形逍遥掌的基本路数,步法身姿尽与龙啸天合上拍节。两人就像两只大鹏鸟,回环翱翔,舞之蹈之。舞到兴悍处,竟同声唱诵:“‘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一阙舞毕,同时收式,却仍鼓动劲力,将胸腹内积聚的气息缓缓吐出。随后,抚掌大乐。
    龙啸天像是遇着知音,望着佟钰直是欢喜不尽,道:“公子这一式‘抟扶摇而上九万里’使得最是精彩,老夫却是无法比及了。”
    佟钰仍是余兴未尽,道:“可我最喜欢‘背若泰山’和‘翼若垂天之云’这两式。要是大宋的官军百姓都学会了这套龙形逍遥掌,那我们大宋岂不就是‘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吗。”
    龙啸天也热切附和道:“着啊!‘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似幕似幂,如屏如障。若此,大宋如同筑起铁壁铜墙,外族焉敢觊觎!承公子看得起,就请将这套掌法拿去教授官军百姓。”
    佟钰诧异道:“怎么是我拿去?我是请龙老伯亲自施教,这是你龙门派的功夫,将来扬名立万,大家也只称赞你龙门派。”他以为这么一说,龙啸天必定欣然接受。读书人都好名声,有这等出风头的机会,还不抢着应承。
    不料,龙啸天并不买帐,呱哒放下脸来,冷冷地道:“公子即有美意,何不自己亲自施教?老夫决不与官军来往。”
    佟钰料想他与官家必有嫌隙,此刻也不便细问,退一步道:“老伯即有不便,晚辈也不能勉强。要不,请老伯施教百姓也行。尤其南北武林帮派,他们直接抵敌金兵,正缺少这种武艺。龙老伯是武林前辈,深孚众望,正可号令天下武林。有龙老伯出面,登高一呼,必定应者云集。”这几年在江北,佟钰只觉各名门正派像一盘散沙,缺少一位德高望重的领袖人物来统率引领。原本他曾寄托大头和尚的师父掌印青掌大侠,期望他能够出来组织群雄抵敌金兵。但没想到,掌印青不仅早已被病魔纠缠,而且还被人利用,玄一玄给江北名门正派带来毁灭。因此,佟钰深知领袖人物的重要。而龙啸天武功即高,龙形门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帮派,其门下弟子众多,他要是肯出面组织,江南江北的名门正派必定服气。是以,此刻他便极力劝说。
    没想到,龙啸天脸色更加阴沉,翻起白眼望向天空道:“我也不跟武林帮派来往,他们看不起老夫,老夫还瞧不起他们嘿。”
    佟钰见他执意决绝,似乎毫无转圜余地,料想其中必有原由,此刻却不好再往下说。扭头见念儿等人已罢手不斗,便转过话题道:“咦,你们怎么不比试了?”
    念儿不好意思道:“我们谁也比不赢谁,就不比试了。见你们舞队好看,就停手看你们。”
    佟钰问道:“那你们现下还比试吗?”
    “嗯??????”念儿犹疑地望向童山三老,似乎拿不定主意。
    这当儿,童山三老显得有些垂头丧气,一改来时怒气冲冲的模样。见佟钰询问,河东白堕道:“这话得问老龙,这是他的地盘,我们客随主便。老龙你怎么说?拿句话出来吧。”
    龙啸天道:“大家武林一脉,相互切磋一下技艺,事属寻常。切磋完了,也就完了,还说他作甚。”
    佟钰见双方均有谦让之意,乘机道:“好了,我来品题一下,念儿入师门较早,功夫自然比这两位小哥要略显高些,占些上风也是该当的。不然,反而该打屁板了。两位小哥虽然略居弱势,但处弱不馁,深得本门功夫之精要,亦是可圈可点。今日这场比试,两家不分高下,以和局收场,各位前辈以为如何?”
    童山三老来时对取胜就信心不足,待见到龙形门刚入门的弟子就具备这等功夫,知道今日绝讨不了巧去,没有出丑已属万幸,就此收蓬,亦是好事。而龙啸天本就没有争强斗狠之心,于胜负毫不萦怀,这时也无话要说。
    佟钰左右看看,见两面虽然俱都矜口不语,但神色间已没有了剑拔弩张的敌对之意,料知双方心里对自己的评判已认可了,只是碍于脸面,不便说出口。便道:“既然大家对我的话都无异议,那就是认帐了。从今而后,你们打赌比试的事就算一笔勾销,以后谁也不许再提。大家都是读书人,认帐就是认帐,做生意诚信第一,决不翻悔。好了,这事过去了,呵呵呵。龙老伯,晚辈尚有一事相请,不知你答不答应?”
    龙啸天道:“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佟钰道:“我想请老伯收我为徒,不知肯应允否?”
    不料,此言一出,旁边响起炸雷般似的一声:“不行,这事决计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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