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钰站稳身形打量周遭,雪地上脚印凌乱,果然有人来过。再瞧冰洞内,已非昔日模样,洞口大敞四开,肆虐的风打着旋地扑进洞去,又扑了出来。那些打碎的冰塑——船娘啦、仙女啦、观音啦、武士啦,早被风雪剥蚀得寻不到一丝痕迹了。唯有玄铁般乌沉沉的坚冰,依旧紧紧包裹着岩壁,像是穿戴起了一层厚重的铠甲。
    佟钰想教念儿武功,但屡教不成,曾盘算哪天也带念儿来四姑娘山,将冰洞内的各种冰塑残骸再依原样重新拼装起来,那样念儿就能学到跟自己一样的武功了。这也是他一望见四姑娘山,便兴冲冲爬上山来查探的原由之一。
    但是,眼前景像将他这番兴头彻底打消了,不由深自懊悔当年行事太过鲁莽,不该将满洞冰塑打得粉粉碎,到如今连点痕迹也看不出。虽然舒洛和大头和尚也曾就此事开导过,说那不是自己的错。但物事毁了,再要恢复原样可就难了。要不然让大宋人都到这冰洞里瞧一瞧“船娘屙屎”啦、“桃园仙女”啦、“古代武士”啦,如此一来大宋人人都成了武功高手,而且个个顶尖,就再也不惧东海丹阳和白毛老妖,也不怕别国再来欺负,别国也不敢来欺负。
    然而这样的大美事最终期盼落空,恐怕除了白毛老妖和自己,这世上再也无人见识过此等神奇武功了。而白毛老妖和自己也只各自保存了一半的记忆。白毛老妖没有见过冰塑体内的七彩光线,我则没有留意岩壁上古人文字,而且白毛老妖还绘有洞内所有冰塑的图像,要想恢复原貌,非得我俩联手不可。可是现下我俩已势同水火,见了面必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哪里还有联手的可能?
    佟钰迈步踏入冰洞,此刻由于没有了满洞的冰塑和悬挂的冰凌,洞里显得异常空阔。记得当初岩壁上的坚冰在自己不断激荡的浑厚内力冲击下而剥落,古人文字就是那时失去了。而现下附着在岩壁上的冰甲,是在那之后的这些年逐渐再生的。
    佟钰举目游顾,忽然发觉一面岩壁有些异样,走近一瞧,竟是些字迹,而且是隶书体的汉字。这字迹十分熟悉:小坏蛋!佟钰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大冰坡上的凹坑以及洞口的脚印都是小坏蛋留下的,凹坑和字迹也是他用短剑戳刺刻划形成。
    合喇老早起就一直想爬上四姑娘山,他们女真完颜部落把爬上四姑娘山的人称作巴图,就是英雄的意思。合喇想当巴图,这回算是如愿了。
    佟钰注意瞧那字迹,哎哟喂,还是首诗文哪!不由轻声念道:“一窟惊破万重云,玉雪冰娇铸舞魂;同是兄弟登临处,遍问青天少一人。”
    “同是兄弟登临处”,那是说我嘿,小坏蛋还当我是兄弟。呵呵,这家伙!
    佟钰在洞内伫立一阵,心里暗暗拿定主意:无论怎样,我都要将我见识过的崖顶冰洞神功的那一半恢复原样,这是大宋老祖宗留下的宝物,可不能在我手上断了香火。想着,来到洞外,拢起地上的积雪,拍雪成砖砌到洞口,将冰洞封闭起来。心道:等回到大宋找个高手工匠拜师学做塑像技艺,过个几年手艺成了再来四姑娘山,那时冰洞里又生满了冰凌,就能将船娘啦、仙女啦、观音啦、武士啦,重新塑造出来。虽然缺失了古文字解释有些遗憾,但最起码古人的神奇武学不会失传。
    做完事,佟钰寻路下山。抬头望去,当年白毛老妖从松树上垂挂下来的皮索此刻依旧还在,想来合喇就是靠着这根绳索下到洞里又返回山顶的。不过顺原路返回太过麻烦,便一转身,直接翻下崖去。
    崖下是一条积雪的深沟,当年他和舒洛是拽着松枝滑下崖的,此刻他丹田中提起一股劲力,两脚蹑虚踏空,如一片毛羽般轻附在雪层表面,顺着坡势急坠而下。他大背起双手,任凭疾风贯耳,感受着急速降落所带来的无穷快意。到了坡底仍不肯止歇,借着惯力又向前滑行了好远,这才收式作罢。
    下了四姑娘山,起步再行,这一带佟钰熟得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为了寻找宝藏,他曾踏遍这里的每一处岩缝、草棵。那块曾被兀术玄铁箭射透的大岩石,当年费了好大劲才爬上去,如今只须轻轻一跃,便站到了岩石顶上。现下自己长高了,而岩石却仿佛变小了。但不知小坏蛋长高了没有?心底里忽然涌起一股想瞧瞧合喇的念头。
    穿过眼前这片松林,便是涞流水了。不料,刚一踏进松林,就听哗地一声响,从树上跃下一个人来,迎头拦住佟钰。
    佟钰见这人双手握住一柄虎叉,身背弓箭,看装束是当地的猎人。因是不期而遇,两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一时僵住了。
    “你是佟钰?”倒是那猎人先开了口。
    “是。”佟钰仔细辨认,想起来这是那个说“桦木不剥皮,一年烂成泥”的人。
    那猎人收起虎叉,裂开嘴呵呵笑道:“长这般高了?冷丁儿见着,我都认不出了。”
    佟钰依旧提着警觉,道:“你??????在这里干吗?”
    “打猎呀。”说时,那猎人指指腰间挂着的两只松鸡。
    佟钰不禁有些诧异,道:“你现下还打猎?”
    那猎人却也有几分错愕,道:“是啊,不打猎,吃什么?”
    佟钰不无讥讽道:“你们完颜部落的人不都当大官了吗?有当勃极烈的,有当大将军的。你现下当个什么官啊?按你过去的功劳,至少也该当个猛安长才是。当了大官,还用得着打猎?”
    那猎人道:“当官我可没想过,也当不来。我家祖祖辈辈是猎户,以打猎为生,不是当官的料。至于你说的功劳什么的,那时辽主要杀绝我们,不抗争就没有活路,这算哪门子功劳啊?”
    佟钰仍旧不依不饶道:“当了大官就可以享福了,几辈子吃喝不尽,你就不羡慕吗?”
    那猎人顿时收起笑容,道:“萨满可不是这么说的。萨满说要吃自己碗里的肉,不要盯着别人家的锅子。何况当官并不见得就是享福。你有空闲可以到部落东头那个小岗子去瞧瞧,现下小岗子下面已是一片坟场了。在早部落里一年到头也死不了几个人,而且都是享尽天年的老人。可现下呢,隔三差五就有尸首从外面运回来,那都是些连辫梢都没有变白的年青人嘿!还都是当了大官的。那些小官,以及没当官的小兵,干脆连尸首也运不回来,就埋在异国他乡。那可是远到连萨满神都无法走到的地方呢。没有了萨满神的护佑,死后的魂灵也不得安宁。与他们相比,我倒觉得我很享福,既不为明日是否战死恐惧担心,也不为繁琐公务忧思劳神。而我和我家人一日三餐萨满都赐与了。”那猎人扬了扬手中的虎叉,又拍了拍身上背负的长弓箭囊:“有了这打猎的技艺,我后代子孙累世也吃喝不尽,又岂是数得着的几辈子?你说,我干吗还要羡慕别人。”
    佟钰顿时哑口无言。不过,这次输口他却输得心甘情愿。
    那猎人又笑了起来,转过话题道:“你是来瞧合喇小王孙的吗?瞧瞧去吧,他现下可忙了,就住在你们原先住过的地方。”言下竟是对小坏蛋十分的赞许。
    辞别了猎人,佟钰向曾经住过的小山岗走去。他并不担心猎人会去报告自己的行踪,与猎人的一番交谈,使他觉出涞流水的女真人还是原来的女真人,是以索性不避行迹,大摇大摆地前行。
    到了曾住过的小山岗,岗子下面果如猎人所说,已变成了一片坟场。正有几个老人、女人和孩子,围着几座新修葺的坟丘哀哀哭泣。死去的应当是他们的儿子、丈夫或爹爹,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死了,这些老人、女人和孩子将如何过活?
    此刻佟钰不便上前打扰,绕路登上小山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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