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多时,佟钰确定崖底下说话的是人的声音,便大声叫道:“喂,救命呀——”但声音大得异乎寻常,嗡声嗡气,像是处在一所大房子里,佟钰自己也吓了一跳。
    立时,听到崖下道:“哈哈,佐证来了,这声音轰轰然,隆隆然,正与雷霆仿佛,智穷兄当作何解呀?”
    然而,说过这一句话后再无声息,佟钰不由急了:“喂,喊你们救命,听到没有?亏你们还是读书人,见死不救吗?”
    又听崖下道:“哎呀,他倒先急了。求人救命,是这般求法吗?”
    “既知我等是读书人,想必他也是读书人,看在都是读书人的份上,当伸援手。”
    “文穷兄,读书人脸面最是要紧,援手次之。”
    “是啊,我等这般模样,可不大稳便。”
    “见死不救,现下不是还没见着死吗?”
    佟钰大怒:“见着死那就晚了,还救个屁呀?是你们脸面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这个??????那得看情形而定,眼前是脸面重要,真要到紧急关头,那时是人命重要。”
    “咦,这人出口粗俗,说是读书人,我看不像,起码读书不多。”
    佟钰辩驳道:“是不是读书人,不是你看就能看出来的。我看你还不像读书人哪!读书人明理,不明理,那叫什么读书人?只能叫书读人。书读的再多,也是无用。孔老夫子家马厩失火,他下朝回来问人不问马,意思是说人最金贵,懂不懂啊?”他知道,孔老夫子是读书人的至圣先师,只要打明他老人家的招牌字号,读书人便都服气。
    这一招果然灵验,下面登时没了声息。连问数声,一点动静都没有。佟钰不禁又有些后悔:读书人最怕孔老夫子,我将他老人家抬出来抢风头,下面几人便招架不住。哎呦,别是悄悄溜了?那可糟糕之极,我这还半天吊着哪。忙即又道:“喂,夫子还有话哪,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是说我说话你们也得说话。怎的我说了半天,你们反倒没话了??????”
    未等他说完,下面又有了回音:“哈,原来是个半坛子醋。”
    半坛子醋就是学问不济,这佟钰倒是懂得,且有自知之明。但这事自己又没说,崖下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就听有人道:“这小子内力不错,似乎吐纳有些不畅。”
    这当儿佟钰右边的乘机道:“他腰身以下穴位被内力封闭,亦有两条经脉同时受阻。”
    下面的人道:“那也没什么了不起,气息不畅,通一通不就畅了。”
    “不过我等读书人,此刻除了肚里诗书别无长物,上去直接援手多有不便。”
    “不便直接,不妨间接。”
    “那得瞧这小子悟性如何?”
    “可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对对,无有佳作,何伸雅怀?”
    崖下的人似乎正在商议,一时,有人扬声道:“小子,你听着,我们也不能白白援手,说不得,须考较考较你。”
    佟钰心下料着了几分,读书人的臭毛病,动不动就考较人,以相互比试文才。不由暗叫不妙,头痛的来了!嘴上却仍硬气道:“考较什么?随你。”
    下面的人道:“还能考较什么?又不是国家开科取仕。只考你一样,作篇诗文教我等品题品题。”
    果是那话!佟钰如芒在背,浑身刺挠起来。道:“作??????作什么诗文?”
    “不拘。五言、七律、长短句均可。”
    佟钰本待推辞,但想若不照他们话做,人家必不肯援手。不如好歹作作。作不出好,还作不出歹吗?遂道:“这个容易,你们听着,嗯——”
    等了一刻,不见下文,下面的人不耐烦起来,道:“怎么啦?嗯起来没完?”
    佟钰忙道:“啊,我??????我在找韵脚,瞧是二八韵呢,还是三七韵。”
    登时,下面传来一片讥笑:“哈,二八‘孕’倒是正当时,三七‘孕’却是要难产,我们有的等了。”
    “那,这便有了。”佟钰不得不打起精神,大声诵念道:“春眠不觉晓??????”
    这头句一出,下面又是一片讥笑:“咦,听上去如何这等耳熟呀?”
    “当然耳熟了,这不是唐孟浩然的‘春晓’诗么。”
    “可恶,这小子抄袭古人。”
    “文穷兄慢来,慢来,只这一句还算不上抄袭,只能算是借钱。诸位都是过来人,想必推敲之时也都有个词穷意蹙的时刻,免不得向古人寻章摘句,这便是借钱了。借钱么,总是要还的,反正起首句皆是平平,但后面不见得没有佳句,且看他如何发仞。”
    佟钰不满道:“你们别打岔好不好?我这里好容易找到韵脚,你们一打岔,还怎么诵念?”
    “好,好,你接着诵念。”
    佟钰调了调嗓门,又挺直脖颈,拿腔拿调地高声诵念:“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夜来——大狗熊,妈呀——往家跑。”
    “扑哧”一声,右边和左边的虽处困厄之境,也不禁笑出了声。崖下更是怪笑连连。
    佟钰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歉意道:“我作诗文确是欠着些,各位凑合听听,也不劳费神品题,这便援手吧。”
    “援手不急,智穷兄还有话要说。”
    “呵呵,且瞧智穷兄如何品题?”
    “各位兄台先请,小弟容后,此是惯例。”
    “不行,不行,智穷兄一向谦逊在后,可也攻讦在后,我等以往饱受其苦。今番改改,我等情愿让智穷兄占先手。”
    “是啊,这等大好诗文乃智穷兄鼎力推举,智穷兄若不先行品题,我等岂敢僭越?休得谦词,愿聆高论,请,请。”
    “如此??????却之不恭,小弟便先行引玉。依小弟之愚见,此作不达上乘,当属中平。这个??????然而,内容谐趣盎然,格丰意茂,情景交融,尤在格上??????”
    “智穷兄且先等等,呵呵,你这等大加赞誉,敢是与我等负气不成?我等这般说,你偏那般说。”
    “命穷兄说哪里话,以上所说,确是小弟由衷而言。”
    “如是,智穷兄的眼光便值得怀疑了。这等市井俚俗的言语也配称诗文?居然出现‘妈呀’,‘狗熊’之类,真真粗鄙的可以。”
    “只怕粗鄙的不只是诗句。品题粗鄙,更见粗鄙。”
    “要说俚俗,诸位平日不也俚俗吗?”
    “然则,诗文乃高雅事。”
    “但诗旨曰:‘眼前景致口头语’。白氏亦云:‘诗风通俗,老妪能解’。小弟以为,是真性情就是好诗句。倒要请教文穷兄,倘若大清早起一个半大少年推开房门,猛见一头老熊站在脸前,惊惶之下,不呼妈呀,又作何呼唤?”
    “这个么??????我呼??????哎呀!或??????哇呀!哇哈呀!”
    “似此,诗境全无。谁知作此呼的是妇人耶?翁妪耶?亦或是一胆如兔鼠的蠢汉耶?又有何诗趣?哪有‘妈呀’二字来得贴切,活脱一个半大少年惊慌失措之下,转身逃进屋内寻求大人庇护的狼狈情状,神态顿出,且比文穷兄之呼生动多多。文穷兄之号文穷,实是不枉。”
    “智穷兄且莫张狂,此诗作可说根本不能立意,其中一处大有纰漏,智穷兄没觉出来吗?”
    “哦,何处纰漏?请学穷兄斧正。”
    “蚊虫生于夏秋,春天哪来的蚊子?此诗分明臆造之作。”
    “着啊,夏秋生蚊,此乃常识,智穷兄不知吗?”
    “恐怕智穷兄不是不知,而是无知。小儿无知,尚值一哂。智穷兄无知,值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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