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钰心头不是滋味,这些百姓没有了家,日后将如何安身?好端端一座城池就这样被金兵毁了。如今金兵又往南去,不知还要毁坏多少大宋城池?又有多少大宋百姓将无家可归?
    城中百姓得知即将要弃城南迁,女人们开始收拾东西。张大人吩咐,将剩下的一百只羊全部宰杀了煮汤,上路之前,让每人都暖暖地喝上一碗羊肉汤。
    但是真到了上路时刻,许多百姓却又不走。尤其是老人,死活不愿离开他们的“家”。那位曾带领全城老人上城向张大人表示决不降敌的为首老者,躺在地上任凭旁人怎样劝说就是不肯起来。
    老者的孙儿告诉佟钰,他爷爷躺着的地方,正是他家祖屋的所在。他爷爷和爷爷的爷爷都出生在祖屋之中。但当城上缺少滚木擂石,他爷爷第一个拆了祖屋,将砖瓦梁木送上城头抵御金兵。佟钰好生相敬,要那孙儿再劝劝爷爷跟随大家一起走。
    但那孙儿还没说上两句,老者便骂了起来:“小王八蛋就会败家,这是祖宗的基业,能说丢就丢的吗?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死也死在我屋里!”老人抓起灰土扬撒到自己身上,道:“你们走吧,我死了就埋在这儿,将来认着骨头就能找到我,。有我在这祖屋守着,别人凭谁也占不去。”
    众人无奈,找到王副将商议。王副将下令,不愿意走的,找人架着他们走,一个百姓也不能落下!但此令一出,有的老人翻身跳进井里。王副将忙即调兵将全城的井口都看管起来,防止有人再跳。
    纷乱之中,有人道:“张大人呢?怎么找不到张大人?”
    佟钰也有好一阵没看见张大人了,转头去寻,猛听有人叫道:“张大人在那儿!”抬头看去,只见张大人站到城头上,不知何时他又爬上城去了。
    张大人手执宝剑站立墙头,他身边还跪着三个人,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孩童,都面向南方。突然,张大人将剑举起,猛地向那女人身上刺去。众人惊呼声中,张大人举剑又刺向一名孩童,佟钰急忙摸起一粒石子弹出,将张大人的宝剑撞飞。
    众人向城上跑去,佟钰三脚两步先攀上墙头,就见张大人拾起宝剑对他惨然一笑,横剑在颈下一勒,登时血花迸溅,摔倒在地。佟钰再要救援已是不及,只是懊悔迟来一步。再看那女人,背心中剑,已不活了。这时,王副将等也冲到城上,见此惨状,也只能摇头叹息。
    王副将告诉佟钰,那女人是张大人的夫人,两个孩童一女一男,是张大人的小姐、公子。
    众人将张大人及夫人抬下城,与阵亡将士和遇难百姓同埋一处,并做好标记,以便日后拜祭时辨认。
    王副将对张大人的小姐、公子道:“日后但有人问起,你们不可说姓张,对外只称姓同便了,同州的同。”那两个孩童,女孩十一二岁,嘤嘤泣泣哀哭不止。男孩只八九岁,却是不哭,眼眶里闪着泪光,但咬紧下唇,不教泪水流出来。
    佟钰甚是不解,为何张大人死了,他的孩子连自己本家姓氏也不能姓了?但此刻当着众人,这话不便出口,只道:“金兵不是都退走了吗,张大人为何还要自杀?”
    王副将看看周围,道:“城池失守,按律当斩,还要牵连家属一并坐罪。”
    佟钰更是不解,道:“同州又没有丢,只是暂时弃守,总不成教大家都饿死吧?即便朝廷问罪,据此也可以申辨,怎么能算罪过?”
    王副将满脸悲愤,却是欲言又止,只长长叹了口气。从怀内掏出那册功劳簿道:“张大人能为我们立功劳簿以正名声,可谁又能为张大人正名声?”
    佟钰道:“咱们呀!咱们大家都可以为张大人作证,还有同州的百姓,也可以作证。”
    王副将摇头道:“没有人会请咱们作证,更不会有人肯听百姓说话。”说着取出火镰,将功劳簿点燃,权当纸钱在张大人坟前烧化了。道:“抗击金兵,乃是为国为民,份所当为,又有什么功劳可言。”
    王副将随即下令起程。按照张大人安排,王副将现下是同州最高长官。张大人死前将各项事都安排得妥妥贴贴,自是早已萌生了死志,从他提出开城投降以救百姓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决意以死谢罪了。
    王副将叫人打开城南门,十数万百姓和数千宋军迤逦南行。就要远离自己的家园了,百姓们且走且停,不时回头张望,实是恋恋不舍。行到天黑,不过才走出几里地,王副将下令就地歇息,并派出斥候兵到附近察探。但斥候兵回来报称,方圆数十里内找不到人迹,想是这里百姓闻知金兵入侵,早就跑光了。
    没有人迹,便没有粮食,众人只得忍着饥饿过了一晚。第二天未等天亮,佟钰带着他那一百名兵丁率先往前面去了,说是去打探打探。但打探什么?却没有说。王副将见他黑虎着脸,面色不善,便也没有过多询问。
    其实,打探什么连佟钰自己也说不清,他是心里烦气得慌。肚皮饿本就够招他烦的了,那些百姓扶老携幼,肩背手提,哭哭啼啼,慢慢腾腾,走一步歇两歇的样子,就更是招他烦。有的百姓把家里大小物件,也不管当拿不当拿,全都敛巴齐了背在身上。有一个汉子,背上背了十几床被褥,两条胳膊各挎一个大包袱,胸前还挂了一兜锅碗瓢盆。瞧他那样子,走路都十分艰难,偏一样也不舍得丢弃。这些人可也真是的,爽气起来,连自家的房梁都可以拆。可要吝啬,一根草棍也舍不得扔。他们也不想想,就算把十几床被褥都卖了,也不值一根房梁钱哪?
    烦气不过,佟钰就独自往前去,这有多痛快。这时王小顺那一百名兵丁已认准了佟钰是头领,见他一动,便也跟着动。一行人沿路向南,遇到村镇就进去打探,看有什么吃的可以落肚。但是村镇倒是遇到不少,吃的东西却一点没有找到。家家户户人去室空,除了带不走的粗笨家什,凡是能搬得动的,尽皆搬着走了。从屋里所积灰尘看,少说一个月前人便走光了,那正是同州开始抵抗金兵入侵的时刻。佟钰大为不满,我们在前面抗金,倒给他们留下逃跑的机会。可跑就跑呗,怎么连点吃的都不给剩下,那我们这金不是白抗了?
    行到中午,仍然什么吃的也没有找到,大家饿得眼前直冒金星。正感沮丧,却见前面又有一座村镇,佟钰搭眼望去,见村中有座宅院十分惹眼,一看就知道是座财主大院。便道:“走,瞧瞧去,这村里有家大财主,兴许能找点什么?”进到村里,果见是处大宅子。高高的门楼,宽敞的庭院,内外三进的青砖大瓦房,极是气派。然而,等佟钰率人进到院里一搜,却大失所望。屋里屋外除了光秃秃的墙壁,这家主人竟把家搬得不剩一物!佟钰心里恼火,哎呀,真是越富贵越不舍财,居然连根草棍都没剩。没毛猴赵良嗣也只是没毛,这家财主有毛却是一毛不拔!
    正自气恼,忽听有人大叫大嚷,赶过去一看,庭院里有个兵丁双手拍打着屁股尥脚连蹦,像是遇见了什么稀罕事,但嘴里喊的什么谁也听不清。
    佟钰急忙扯住那兵丁胳膊,问道:“怎么回事?”
    那兵丁兴奋得满脸涨紫,指着地下语无伦次:“那,这里,圪针棵子盖着,挪开,全是,满满的。”
    圪针棵子是土话,就是酸枣枝。因为酸枣树枝生有尖刺,农户常将它放置墙头防人攀爬。佟钰见那兵丁脚边是一堆酸枣棵子,旁边是一个揭开盖板的地窖洞口,洞口下面有木梯,下到窖底晃火一照,佟钰也乐得大叫大嚷起来。地窖里满是白菜、萝卜、红薯、土豆、腌鱼、腊肉。另外,还有两大缸枣酒。只是美中不足,没有一粒粮食。
    佟钰似乎是受到了那名兵丁的感染,语无伦次地吩咐道:“快快,洗、煮、炖。”见兵丁们不得要领,急忙又更正道:“洗菜、洗萝卜、煮红薯、煮土豆、炖鱼、炖肉,把全村所有的锅灶都用上。”
    众兵丁立时忙活开了,将地窖里凡是能吃的东西全都搬了上来,分头到各家各户刷锅、洗菜、烧灶、炖肉。
    佟钰亲自拣了两条大鱼凑到火上烧烤好了,又装了一壶枣酒,叫来两个兵丁道:“你俩原路返回将这里的消息通知王副将,叫他赶紧带人过来,就说这里有吃的,谁要是来晚了,活该吃不上。这鱼和酒留给你俩路上吃喝。”
    两个兵丁欢天喜地地去了。其他人见他俩跑跑腿就先有了吃喝,好生羡慕,觉得自己这位头领年纪虽小,却十分体恤下属,真是没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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