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洛心下来气,“海上之盟”是你吴乞买亲自去渤海与大宋官员商定的,大宋何时出兵你比谁都清楚,这时反来问我,分明是诘难了。这话若别人来问,自可以不予理睬,但吴乞买位置特殊,他的话不容不答。便道:“若不出所料,大宋当择机适时出兵。”
    为避嫌起见,宋金“海上之盟”各项条款,从制订到签约舒洛均没有参与。但他也清楚,请大宋出兵以牵制辽廷,是大金签约“海上之盟”的基本目的。两家渤海签约之所以顺利,既是大宋答应出兵。然而这类条款不可能写明具体出兵日期,当用“择机”或“适时”等不确定词句修饰。果然,吴乞买听后立时缄口不语,重又坐卧下来。显见舒洛所言一语中的,条款中正是“择机”“适时”等词句。
    不料,刚刚安抚下吴乞买,骨舍忽又站起道:“先生以为这‘择机’‘适时’当在何时?”
    舒洛沉稳道:“当在最为有利之时。”
    骨舍嘿嘿嘿一阵冷笑,道:“请问先生,不知这‘最为有利之时’,是在几时?”
    舒洛摊开两掌,示意这话已经十分明白,无须再作进一步解答。
    骨舍却步步紧逼,道:“先生是宋人,说话做事自然站在大宋立场。所说‘最为有利之时’,是不是指大辽兵临黄龙城下?这可真是大好时机呀,那时大金与大辽斗得两败俱伤,大宋正可以坐山观虎,收那渔人之利。但于大金,可就未必是最好时机了。”
    舒洛最为担心大金诸人出现这种情绪,他们本来就把期望寄托在大宋出兵上,如期望落空,势必因不满而怨恨大宋,以至将来麻烦不断。他不由望了眼阿骨打,希望他能在此时站出来说句话,化解大家心中不满。但阿骨打正低眉沉思,似乎并未关注他们在说些什么。
    这当儿,合喇的太叔公也气势汹汹地道:“舒先生,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当初我们就不赞成反辽,是你说呀说的极力撺掇,原来你是借助我们相帮大宋。眼下弄到这种地步,你与大宋却撒手不管,这这??????舒先生,我们待你不薄呀,你这不是吃里扒外吗?”
    舒洛明白,此刻不能再行犹豫,须得快刀斩乱麻说服众人。否则任凭这种情绪蔓延滋长,必将破坏宋金联盟大好局面。便扬声道:“骨舍兄以为大宋择机出兵是乘人之危,其实大谬不然,盖因骨舍兄不懂兵法虚实变化所致。”
    骨舍脸色铁青,在女真部落中,他常以熟读兵法自诩,舒洛居然当着众人之面说自己不懂兵法,这让他心里极为不满,气咻咻地瞪视着舒洛。
    舒洛只当不见,竖起三根手指道:“骨舍兄之谬,其谬有三。不识敌我双方消长变化之理,而妄言大宋择机是坐收渔利,一谬也。辽廷此次举倾国之兵来犯,其势汹汹,压城欲催。然则只是虚势恫吓而已。以舒某观之,百万之兵犹如草芥,不过十万之兵罢了。请听舒某试加分析。辽兵号称百万,实际只有七十余万,是以,已十去其三。再则,辽军多年空额,此次调集实为新募,大多未经战阵演练,说是乌合之众有些夸张,但军力必不很强,因此兵力再去其三。另外,辽军将帅不和已是众所周知,军中多为耶律淳旧部,而萧奉先新近上任,御下寡恩,下属都远离他。兵法云: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则军士惑矣;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三军既惑且疑,是谓乱军。加之辽军军纪懈怠,赏罚不明,素有积怨,如此乱军,兵力又当去其三。如此百万之兵,经三去其三,十停中仅剩一停。所以,舒某断言辽兵不过十万当非虚言。反观我大金将士,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整军肃武,久经战阵,足可以一当十,三万将士,抵得辽兵三十万。以三十万对辽兵十万,大金胜算多矣。”
    粘没喝这时插言道:“我们一人可抵得辽兵一百人。”他晃动着肩膀,神情甚是豪气。
    舒洛微微一笑,道:“如此浅显事理,骨舍兄却视而不见,反说大宋要乘大金危难之机,可见其谬。辽兵百万,本来就有,并不是因了宋金结盟之后才有。当初女真涞流水起兵,就已经面对百万辽兵了。而且或迟或早,总有一天要这样直接面对。为何当初骨舍兄不知危难,而今反知危难了呢?说明白些,骨舍兄是要把抗击辽兵的责任推卸给大宋,这也正是骨舍兄谬误之根本所在。宋金联盟,对辽廷是一种震慑,军事上是牵制,而决非骨舍兄所想象的是由大宋出兵去抗击辽兵。宋金‘海上之盟’舒某虽没有参与,但言谈话语间曾听谙班勃极烈说起,盟约中明确宋金两家皆各自约束兵马,不得越过长城关隘。既然盟约有此规定,双方均须信守不得随意破坏,大宋又如何能够越过边界攻打辽廷?况且,燕京耶律淳所统精兵二十万并未参与攻打黄龙,大宋已达到牵制辽军目的。若依骨舍兄所言,大宋果然乘人之危的话,何不乘机去和大辽结盟?诸位请试想,此时此刻大宋倘若摆上一支兵马列阵于宋辽边界,再派上一个能言善辩之士到辽廷分说利害,焉知大辽不会拱手归还我燕云十六州?届时大宋不费一兵一卒,即可达到收回国土、重上版图之目的,何须如此费事。”
    这几句话凛凛说来,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舒洛故意停顿片刻,让众人多议论一阵,以便观察大家对他这番话的反应。随即又道:“但是,这等背信弃义,不顾盟友,损人利己的勾当,大宋不愿为,也不屑为。因而,骨舍兄妄言大宋乘人之危,岂不荒诞不经,谬之极矣!”
    骨舍兀自狡辩道:“然则,辽廷百万大军是冲着我大金来的,不是冲着大宋,我大金正处于危难之下,而大宋却隔岸观火,这总是事实吧?”
    舒洛拈须笑道:“骨舍兄不识兵法虚实变化之数,把辽兵看得过于强大,以致生出大金危难之想,此正兄之二谬也。骨舍兄缘何就不相信我大金可胜,辽军可败呢?而一味空言危难,岂不是长别人志气,坠自家威风。”
    娄室、粘没喝、兀术等武将一年来领兵南下辽东,攻城掠地,节节取胜,打得高永昌所部溃不成军,此刻风头正劲,却是听不得坠自家威风的言语。虽然他们也曾有“大金正处危难”的想法,但此刻却似乎只有骨舍一人这般想,别人均不曾这般想,便将一双双怒眼都投向骨舍。骨舍登生怯意,不禁由地将脖颈一缩。
    舒洛道:“兵法云:强弱,形也。辽兵汹汹而至,不善用兵者,悽悽惶惶,以为不可终日,便似骨舍兄这般。而善用兵者,善观敌之虚实,处处料敌机先,避实击虚,谈笑间,破敌于顷刻。骨舍兄若是不信,舒某今日就放言在此,辽兵必败!在座诸公都可做个见证,以为日后之验。”
    舒洛接着道:“骨舍兄熟读兵法,便听我以兵法详尽解析其中玄妙。辽兵纠集而来,欲与我一战。但战与不战?何地为战?何日为战?在我,而不在辽。兵法云: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则可千里而会战。不知战地,不知战日,则左不能救右,右不能救左,前不能救后,后不能救前。是故,孙子曰:胜可为也,敌虽众,可使无计。
    “战争胜负,是看谁在战场上起支配地位。胜者总是支配敌人,而不被敌人所支配。此正是兵法所谓‘致人而不致于人’之理。辽兵既决意攻打黄龙,必多演练攻城阵法,军中所携必多攻城战具。然而我却偏偏不与他在黄龙决战。另择于我有利之地,有利之时,专以我演练纯熟的阵法对敌,出其不意,而攻其无备。这些时日,阿骨打大王督促加固城防,那是做样子给辽廷看的,借以虚张声势迷惑辽廷,使其莫测我之虚实。其间也不禁止各样人等进出黄龙,我想辽廷的探子已将黄龙守备情形禀报给辽廷了。
    “大战在即,敌我都在窥探对方情形。兵法云:兵之所加,虚实是也。看似实者,实乃虚之;看似虚者,实则实之。其变幻莫测,致辽廷窥我如坠五里雾中,所料皆不中。以为我必死守黄龙,我偏出城打野战;以为我兵少必不敢出击,我偏以少击多敢于对敌;以为辽兵百万我必闻风远遁,我偏半路截击迎上前去打。而我反观大辽,虚虚实实尽在算中。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己,而知彼,一胜一负;不知己,不知彼,每战必败。如此,大辽焉能不败?大金缘何不胜?
    “由此,请问骨舍兄,你的大金危难之说却是从何而来?大金又危在何处?难在何处?若说危难,危难也是在大辽,而不在大金。此次大辽发举国之兵来犯,倘若战败,便举国皆败。若不出所料,此役之后,大辽恐怕再难恢复元气,大金将彻底战胜大辽。”
    这时,众人脸色早已转和,吴乞买嘿嘿嘿地笑着直劲点头。
    合喇的太叔公则道:“哎呀,舒先生,你这么说话我就爱听,你这该不是诓我吧?”
    舒洛道:“舒某焉敢戏言。”
    合喇的太叔公又把脸一沉,道:“你这个骨舍呀,没事尽咒我大金危难,搅得我几天来连饭都吃不下。幸亏舒先生这番开导,今晚我可得多吃几碗饭。”
    舒洛道:“辽军大兵压境,兵临城下,我们合该同仇敌忾,同气相求,切不可自乱阵脚,为辽所乘。此也正是骨舍兄谬之三也。”
    合喇的太叔公立马随声附和:“对对,咱们自己人的脚那是万万不能乱的,大家都没有乱脚,只骨舍一人乱脚。舒先生说他只扭(谬)了三次脚,那是说得少了。要我说,七扭(谬)八扭(谬)也是有的。而且都是乱脚,没一只好脚。”
    这些日子,面对百万辽兵,大家都曾说过大金危难之类的话。即便嘴里没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然而到了此刻,却都随着合喇太叔公的口吻纷纷指责骨舍不该乱说大金危难,似乎当真只有骨舍一人乱脚,别人都不曾乱脚。骨舍这时低垂了头,闷声不语。
    舒洛暗暗摇头,心道:在骨舍眼中,我这恶人算是做定了。口中却道:“兵法云: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不乱,则稳操胜算。是此,宋金两家须精诚携手,不可互相猜忌。否则,若被奸人所乘生些事出来,恐怕当真就危难了呢。”
    合喇的太叔公一边点头,一边一迭连声地道:“对对对对。”旁人也都不住颌首表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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