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佟钰告给她合喇与兀术合谋要抢她后,宛霓心里便有了戒备。做糕饼时,她本对合喇大生感激,偶一瞥眼,忽见兀术不知何时站在场子边上,与合喇谈笑风生,两人还不时向自己这边瞟上一两眼,心下便有了警觉。再瞧佟钰,与一女孩说笑正欢,还将一块糕饼塞进人家女孩子嘴里,看情形两人不仅早已相熟,而且异常亲热。向人打问,原来那女孩是兀术家的女奴。
    那天佟钰相救小阿姐宛霓并没有瞧见,其后佟钰没有提及,而小阿姐也没再露面,所以佟钰与小阿姐是如何相识的宛霓并不知晓。见到眼前这番情形,自不免心生酸楚,不禁由地淌下泪来。只觉天地虽大,自己却孤苦无依,妈妈不辞而别丢下自己,现下连佟钰哥哥也要弃己而去,活着真是了无生趣。
    宛霓自幼随母亲四处漂泊,东躲西藏,虽然年纪尚小,却早已见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对人更是常怀戒惧。此刻见了合喇、兀术的模样,又见那女孩不时到合喇跟前说话,立时惕然生警:难道他们又在合谋什么吗?瞧这副样子,分明是了。
    她虽不相信合喇会有害人之心,但兀术决计有加害佟钰的理由。那兀术性子暴躁,武艺又好,与佟钰便似前世冤家,一见面就生出嫌隙。要不是碍于阿骨打爷爷,他早就对佟钰哥哥动手了。因此,他明着不敢,这便要暗里加害。只可叹,佟钰哥哥身在嗀中却毫不知情,兀自劲头十足地与那女孩打得火热。为今之计,倒是不便将此事明白告诉佟钰,显得自己没有容人肚量,只在暗中窥伺兀术他们将如何害人,一旦危急,也好出手相救。当前要紧的,须将那女孩来历探察清楚。便问明女孩住址,一个人悄悄向山里进发。
    前一天,那女孩回家取蜜罐,雪地上留有她的足迹。宛霓顺着足迹,拐过两个山坳,遥见一座山的半山腰上有间石屋,女孩的足迹直通上去,想来那便是女孩的家了。想到女孩有家、有亲人,自己却孓然一身,不觉又是一阵酸楚。镇静了一下,便拾级上山。
    离着老远,听到石屋内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宛霓走近前去轻叩柴门,道:“屋里有人吗?行路人走得焦渴,讨碗水喝,打搅则个。”
    屋内有人道:“咳咳??????是??????咳咳咳??????请进,咳咳咳咳?????”声音甚是苍老。
    屋内光线昏暗,刚一踏入,几乎目不视物,过了片刻方才适应。只见屋子当央支一锅灶,灶上瓦缶沸水滚动,药气弥漫。靠里墙堆着一堆茅草,一位银须银发的老人踞于其上。这时正佝偻着身子,舌头半卷半吐,口中呕哑有声,其状甚急。
    见宛霓正注视自己,老人点指灶上药罐,意思让宛霓取药汤与他。但宛霓并没有急于为他取药,而是步上前去在老人背上推拿几下,然后猛地一拍,“咳”地一声,老人吐出一大口浓痰,原来他是被痰堵了。宛霓又在老人胸前按摩一阵,垂下手时,似有意、似无意伸指在老人腕上一拂。
    老人喘息片刻,略略恢复,道:“瓦霜风烛,行将就木,却还受这种罪,真不知前世作了什么孽,要遭此报应?有劳宛姑娘了。”
    宛霓一惊,这老儿怎知我的名姓?随即醒悟,定是那女孩说给他的。想来他也参与了兀术一伙,这却要小心防着。
    就听那老人叹口气道:“唉,行路人,行路人,再上去悬崖峭壁,云断路绝,是个行不得的去处嘿。”
    宛霓想想,亦觉好笑,一时情急,竟将大宋人问讯的言语说了出来。再往上去果然是绝路,若非有意造访,谁会来此?遂歉意道:“是,小女子来得冒昧。”
    老人道:“那倒不是,小老儿在此特意等着,算来也是姑娘该来的时刻了。”
    这下宛霓一惊更甚,老人说话透着玄机。问道:“你等我?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老人道:“不是啦,前脚主人家刚来过,吩咐说要即刻将这石屋拆了,是我央求他们再等一会儿,等你走后再拆。”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向四下打量,眼中充满留恋之意。
    辽兵要来,女真各部实施坚壁清野宛霓是知道的,却没料到连这大山里的一间石屋也要拆除?这次他们的损失当真不小。宛霓不由得也转脸四下观瞧。石屋并不大,仅够两人容身。四面墙壁都是未经打磨的粗砾毛石垒砌而成,想必当年要找一块合适的石料垒墙,颇耗费了一番功夫。此刻年深月久,墙壁的石块和屋顶的苫草,已被烟火熏得黑黢黢的。石屋虽然又小又简陋,但毕竟可以遮风挡雨,终归是个家啊!如今老人偌大年纪,强行拆了,不知日后还能不能再建造起一座石屋?
    老人接着道:“本来也用不着劳累姑娘走这一趟,都是我这腿脚不方便,不然的话,我早就直接去找姑娘说说清楚了。”
    宛霓一进门就查觉老人腿有残疾,在刚才的一拂中已探知病因,见老人自己先行说出腿脚不好,便道:“老爷爷,您这腿得了寒痹症,我给您扎几针试试。”说着,取出银针。
    老人却连连摆手,道:“慢来,慢来,有几句话要先跟姑娘说下。说完了,姑娘再斟酌着办。否则,呆会儿姑娘后悔起来,小老儿可吃罪不起。”
    宛霓一阵气苦:你以为我施恩图报吗?忒也把人瞧得小了。然则老人既如此说,一时却也不便上前即刻施展医术。
    就听老人道:“姑娘本不是气量狭小之人,昨天小棒槌回来拿走一罐蜂蜜,我便在此等着了,此时方见姑娘上山,足见姑娘心里豁亮着哪。其实以姑娘的心胸,小老儿本不该再来搭嘴饶舌。但主人家吩咐,说是小棒槌这趟差事伺候好了,就给她赎了奴隶之身。这可让小老儿既欢喜又忧心。因此,就在这等着,定要与姑娘见上一面,再啰唣几句。”
    宛霓心道:这老儿,先还以为他言语隐晦,暗藏玄机,实则却是为那女孩下说词来着。既如此,我又岂是不识趣的,尽管让你的小棒槌去佟钰哥哥身边当差赎身好了。我??????我远远避开就是。只不过我此番前来是为探查你们有无加害佟钰哥哥之意,看来这老儿是不能了,不知他家还有没有旁人?
    见宛霓眉头紧蹙,老人笑笑,道:“小老儿不会说话,让姑娘听着糊涂,小棒槌就是我那孙女。我叫老棒槌,她叫小棒槌,这山叫棒槌岭。穷人家,本没个名字,因我们祖孙俩住在此地,大家便用这山的名称呼。其实这棒槌岭是四王子家的参场,我是给他家看护参场的老奴。”
    宛霓道:“那小棒槌的爹爹妈妈呢?”
    老人脸上掠过一层阴影,轻声道:“下世啦。”仰起头望向别处:“那年也是辽兵来抢,穷人家没什么好抢的,他们便抢了小棒槌她娘。那女人才生了小棒槌三天,被几个兵拉着在雪地上拖。我的儿子扑上去想抢回他的女人,一把刀从他背上戳进去??????小棒槌她娘也头触山石死了??????鲜灵活跳的两个人哪??????就这么没了。”两颗黄豆般大小的泪珠,从老人眼中滚落下来。
    没想到小棒槌的身世也这么苦,出生三天便没了爹娘,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将她养大,其间的艰辛可想而知。宛霓眼中不由得也涨满泪水,便俯下身,卷起老人的裤管,却“啊”地惊呼出声。就见老人两腿青黑,双足内翻,已成畸形。忙即选了几个穴位刺入银针,先为老人减轻痛苦。
    这一次,老人坦然受了。道:“几十年坐下的病根了,姑娘也不必太过劳神。穷人穷命,受苦受累的挺挺腰就过去了。最受不起的,是别人的恩惠??????”
    宛霓道:“你放心,我又不望你报答什么。”
    老人哈哈笑道:“望我报答?果真如此,姑娘岂不是也太没眼光了吗?姑娘要望,自会去找年纪轻些的来望,我这半身残疾的老儿,保不齐明天就蹬腿翘辫子,连我自己都不指望,姑娘又怎会望了?我说的是小棒槌呀。人家吃了她几粒瓜子,拿去一罐子蜂蜜,高兴得什么似的,以为这是报恩了。嗐,这孩子,原本没见过世面,分不出个好歹,也就可着家里有的,尽些心意罢了。”
    宛霓心下微慍:小棒槌,小棒槌,又是小棒槌,怎的张口闭口就是你家小棒槌?我自己一肚皮愁烦尚且无处排宣,却来听你唠叨不休?
    老人没有看到她脸色,兀自说道:“穷人家的孩子不懂得大节大义,但这恩德两字却看得极重,有恩不报已然没了德性,再要以怨报德,那还算人吗?姑娘可不能怪罪小棒槌,小棒槌的心肠好着哪,她不会害人。前几天,不知她从哪儿捡了块铁片子在石上磨,我问:小棒槌,你磨那铁片子干什么?她说:磨一把刀,防坏人呀。我说:你那刀连小虫也杀不死,还杀坏人吗?她说:不是呀爷爷,坏人再要抢我,我用刀杀我自己,让他们抢不到。姑娘你说,小棒槌可不是傻吗?”
    宛霓心中却想:我干嘛要怪罪小棒槌?我只怪我自己命苦。小棒槌还有家,还有疼她护她的爷爷,我可什么都没有了。只要你们不害佟钰哥哥,那就行了。想着,将银针起出,对老人道:“瓦罐里的药不大对症,不要吃了,我去山上另寻几味来。”
    老人道:“有劳姑娘了。记着,行不得处须往回走,不要迷了。”
    沿着山径蜿蜒盘上,耳中只闻山风呼号,松涛震荡。这棒槌岭既是兀术的参场,想那人参等珍贵药材必多,但老人药锅中煎的都是极寻常的草药。居于宝山之侧却不妄取,足见高致。回头望向那石屋,再过片刻,石屋就要拆毁,不知老人将去何处栖身?唉,人世间的灾难,不知为何总是先降落到无辜百姓头上?
    宛霓不愿违了老人意愿擅取贵重药物,只在背阴处采撷了几样不为人知的草药。在山石缝中,她见一株草生得奇特,顺手择了一茎草叶。
    回到石屋,将草药拿给老人看了,道:“就是这几样,这山上都有,极易寻的。加三碗水煮,收水半碗,每日服两次,连服二十天。”但原先瓦罐里的草药她却不帮着倒掉。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也不知人家是否信得过。把两种药都留下,要吃哪种由他自己定。
    宛霓拿出那茎草叶问道:“老爷爷,这草叫个什么名?”
    老人脸色陡变,道:“这是草蝎子,也叫风流鬼,叶子后面生有倒刺,人从它旁边走过,常常被挂住裤脚。这草最是毒性,吃了肠穿肚烂。”
    宛霓道:“可有解法?”
    老人摇摇头,道:“这草可不多见,只棒槌岭才有。姑娘这是??????”
    宛霓道:“我只随便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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