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崇宁殿，佟钰朝柔福摆摆手，猫腰伏在窗根底下。柔福见了甚觉新奇，也学他样伏下身子。
两人侧耳倾听，但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佟钰正要直身察看，忽然传出一阵“嘟嘟嘟”的蛐蛐儿叫声。接着人声喧嚷，发出“哦”地一阵惊呼。
有人在惊呼声中笑道：“这一阵又是太子大哥输了，二百两金子的赌钱小弟却之不恭，只好收下。”听语音，是那个康王。
却又听另一声音恶狠狠地道：“没用的东西，踩死它！踩死它！”随即是一阵噼噼啪啪的跺脚声，不知踩死了什么？
那恶狠狠的声音又道：“去，把昨天刘豫送的‘骠骑将军’和‘骁勇将军’给我拿来。”
门一开，一个小太监蹿了出来，飞奔着去了。
这时听那康王道：“大哥，我这‘铜头大将军’是常胜将军，任你‘骠骑将军’、‘骁勇将军’全不济事。刘豫能送来什么好货色？没的让太子大哥多输银子罢了。”
那位太子大哥却没有接话。
佟钰一阵技痒，从头上取下过笼，透过孔隙见那乌头正在笼内蠕蠕爬动。这乌头自打捉来，还没有与别的虫较量过呢。
此刻屋内又传出一阵“嘟嘟嘟”的欢快叫声，像是康王在故意逗弄他的“铜头大将军”，诚心撩拨那太子大哥。
佟钰心痒难耐，见那小太监又飞奔着回来，便尾随他身后进入屋内。
屋内一张长案旁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康王，刚才佟钰已见过了。另一人身穿黄色袍子，看年纪比康王大着几岁，想必就是太子殿下。只是这时脸色阴郁郁的，许是刚输了二百两金子正自心痛的缘故，脸上便挂出相来。屋内还有几个小太监和下人，显然都是康王和那太子身边的人。而先前那几个说话叽哩咕噜的客人却已不见，大概他们说完话已经告辞走了。见到小太监进门，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手里捧着的陶罐上，但没人注意他身后还跟着有人。
康王和太子起身各据长案两端，长案当央放置了一只天青色敞口瓷盂，瓷盂内有隔板将瓷盂一隔为二。小太监将取来的陶罐放到案上，那太子掀起一只陶罐的盖子先朝里面瞧了瞧，随后翻转罐口将里面的物事倾入盂内。众人立时围上前来，伸长了脖颈向盂内探望。佟钰也拼力朝前挤，那些被挤到一边的太监下人先是拿眼横他，但看到他身后便又纷纷避让。
佟钰占据了一个得看的位置，见那太子放入盂内的是一只体格壮硕的蛐蛐儿。这当儿康王也取出一只过笼，拔开塞子将自己的蛐蛐儿倾入盂内。佟钰见那只蛐蛐儿的个头也不小，通体黄灿灿的，果然一副“铜头大将军”模样。
康王问道：“大哥，这一注你押多少？”
那太子道：“什么多少？还是二百两。”
说着，两人各自取出四锭金元宝放在长案上。康王伸手撤去挡隔，取过一支探须一拨，盂内的两只蛐蛐儿便头顶头地撕咬起来。
那太子在旁暗暗使劲：“‘骠骑将军’，咬，咬，咬死它！”
康王却拈着探须面含微笑，显得信心十足。不一时，“骠骑将军”抵敌不住败下阵来，“铜头大将军”得胜欢快地振翅鸣叫。
康王道：“大哥，这一阵你可又输了。”边说，边将太子面前的四锭金子划落到自己这边。
那太子则怒容满面，恨道：“又是个没用的东西！”
这时，那只“骠骑将军”被“铜头大将军”追咬得在瓷盂内呆不住，一蹦跳出瓷盂落到长案上。太子伸袖向地上一拂，吩咐道：“踩死它！”小太监和下人们便举脚一阵乱踩，将“骠骑将军”踩得稀烂。
佟钰见地上已有十几只被踩烂的蛐蛐儿尸体，看来这位太子大哥今天输得着实不少。
康王在瓷盂内插上挡隔，又加上盖子，笑咪咪地问道：“大哥，还要赌吗？”
那太子抱起另一只陶罐，将盖子掀开一缝，单眼向里面瞄了瞄，嘴中念念有词，象是在祈祷，随后下定决心般地大声叫道：“‘骁勇将军’，替我赢回一阵！”合上盖子，向案上又抛了四锭金子，冲康王道：“还是二百两！”
康王揭开盂盖，太子将“骁勇将军”倾入盂内。佟钰见这只“骁勇将军”比先前那只“骠骑将军”的个体大了许多，而且居然比“铜头大将军”还要大上一圈。康王也赞道：“大哥，你的这只虫倒见些威武。”
太子也难得地咧嘴笑道：“其实我叫它‘无敌大将军’呢，只是刘豫非得叫它‘骁勇将军’。”
“哦？”康王似有所思：“这个刘豫，若不是聪明过人，便是糊涂透顶。要不然，就是别有心思了。”
太子不明所以，皱眉问道：“怎么？”
但康王并不马上说破，只道：“咱们先比过赌赛，然后再说刘豫。”
康王撤去瓷盂内的挡隔，两只蛐蛐儿便又斗在一起。初时倒也势均力敌，四颗大牙扭绞在一起，各自均被对手甩了几个跟头。但四五个回合下来，“骁勇将军”又渐渐不敌，一个回身不及，被“铜头大将军”咬伤了一条大腿。“骁勇将军”拖了一条伤腿返身就逃，“铜头大将军却不放过它，张着大牙扑上去一钳，将“骁勇将军”的那条伤腿给钳了下来。“骁勇将军”负痛不过，单腿一跳，跳出了瓷盂。
太子大失所望，泄气地倒在椅子背上，对跳到案上的“骁勇将军”也忘了理睬。“骁勇将军”又连跳几跳，跳落到地上。太子没有说话，那些小太监和下人便不敢乱动，眼睁睁看着“骁勇将军”跳入一条墙缝中不见了。
康王将案上的金锭都收入袋内，又拾起刚才说了半截的话题道：“这个刘豫，倒是个极有心计的人呢。”
太子无精打采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康王道：“初时，我还以为刘豫只是个谄媚奉承的小人呢，凭他一下送你两只虫儿，觉得这人实在糊涂。别的臣下送虫儿这类玩物给上司，一般都只送一只，还要特别说明这虫儿有多么多么难得，从没有一下送两只的。你想想看，若是让两虫互斗，必有一只落败，如此一来情形会怎样？”
“怎样？”太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康王道：“这是明摆着的，进献给你东宫太子殿下的两只虫儿，竟然有一只是落败的，这不是欺上吗？”
“嗯——”太子似乎若有所悟。
康王接着道：“这事要搁我，立时就要给他脸子看。但细一想，这刘豫可也不简单。他不过是新近才升任了济南知府，却对皇宫里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尤其对身居东宫太子之位大哥的脾气秉性了解得这般透彻，想必是花了好大心思呢。”
“送我俩虫儿，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太子不以为然。
康王道：“瞧，现下你就护着他了。若是依大哥的原意，当真叫这‘骁勇将军’做什么‘无敌大将军’，怕是此刻就不是这般心境了。”
“那会是什么心境？”太子问道。
康王道：“那样的话，大哥就会把眼一瞪，什么‘无敌大将军’啊？刚一上阵就被人家打得大败亏输，尽骗人，刘豫个王八蛋！”
太子被他说得吃吃笑了起来，道：“是啊，刚我自家肚里还在骂呢，差点就封它做了‘无敌大将军’，其实它连‘骁勇将军’也不配做。”
佟钰在旁虽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却觉出这九哥康王比那太子大哥要狡猾得多。明明赢了许多金子输家正不高兴，自己轻轻一句话，就把输家的怨恨转移到了别人身上，让输家不恨自己，反而去恨别人。如此，赢来的金子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自家袋内。
这当儿，康王又道：“一般臣下进贡虫儿这类玩物，便是送一只也不敢十分夸口，总要留有三分余地，以免日后因此而得罪。刘豫竟然一下送给大哥两只，他算是把大哥琢磨透了。”
“我有什么可琢磨的？”太子仍旧迷惑不解。
康王道：“大哥喜欢气派，凡事都讲究个大场面。”
太子承认道：“嗯，这话说的也是，我的确喜欢大场面。”
康王道：“瞧，是不是？所以刘豫就瞅准你了，他敢一下送两只虫儿给你，就是明证。当时大哥肯定十分高兴，认为刘豫与众不同。”
太子道：“这个么??????当时我确实满心欢喜。”
康王道：“其实做臣子的巴结讨好也是天性，无非指望朝里有人替他说话，保证他的官做得长久。但刘豫此举有违常情，这厮的心思可大着嘿！”
“咦，今天你怎这么多话？”太子有些怀疑道：“是不是你连赢几阵，可有的说嘴了？”
康王赶忙道：“那倒不是。不过，我与大哥在斗虫儿这件事上，确有不同想法。说实话，我没大哥那么大的气派，养虫儿我只养一只，也是输不起的小家子气。我以为当真派上用场的，其实仅一只而已，养多了也是白养。要是输呢，也仅输一阵，输不了多少。要是有幸连赢两阵，那便有的赚了。大哥，说起来这养虫和养人也差不多，最终能派上用场的，也就个把人。”
太子道：“你是说刘豫他送我两虫，其实意在??????”
康王面现诚恳，道：“大哥，刘豫这厮的心大着嘿！从他胆敢私下琢磨你东宫太子殿下的心思，就表明这人用意不善。不过，只要大哥心里有数，凡事不被他算计利用，或许留着日后还能派上个什么用场。”
“嗯嗯。”太子连连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你们不斗虫儿了吗？”佟钰见他们光顾说话，忍不住问道：“我这有只虫儿，和你的‘铜头大将军’斗一斗，好不好？”
太子和康王听到这屋中竟然还有人敢打断他们说话，不禁十分诧异？看时，却是个小道童。
太子顿时沉下脸来，怒道：“什么东西？这也有你说话的份？”
但康王却笑道：“柔福，你怎么又将他带回来了？你知道，不相干的人是不能进到这屋里来的。”
佟钰回头一瞧，原来柔福也跟着进到了这间屋内。
柔福道：“他要看你们斗虫，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康王转而对太子道：“大哥，这小子就是今天一直跟着父皇的那个小道士。”回头又问佟钰：“你也有虫儿？刚才你也见了，我的‘铜头大将军’可是常胜将军呢。你的虫儿怎样啊？”
佟钰大喜，道：“我的虫叫乌头，自打捉来还没与别的虫斗过呢。不过，听人说这乌头顶顶厉害，别的虫都不是对手。”
康王不屑地撇撇嘴，道：“那好吧，既是柔福带你来的，就让我的‘铜头大将军’与你的乌头斗上一斗。你下注吧。”
佟钰不由大窘，满脸通红地道：“我??????我没你们那么多的钱。”
康王却不计较，道：“没关系，赌虫儿不过是个玩的把戏，只要有兴致，便一文钱一注也成。”
佟钰更加窘迫，道：“我??????我??????我一文也无。”声音几不可闻。
“我这有。”站在佟钰身后的柔福忽然插嘴道：“我将这支金釵借你当赌注好了。”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支凤头样式的金釵，放在了长案上。
那金釵打造得十分精巧，凤头嘴中还镶嵌着一颗血红颜色的宝石。
太子和康王望着柔福奇异地眨了眨眼。太子不无担心道：“你当真要借钱给这穷小子？那可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康王拿起案上那支金釵瞧了瞧，道：“你这支釵倒也值一百两金子，然则真要教我赢走了，显得我这做哥哥的太也没有情义。不如这样，这金釵既然值得一百金，就权当这小道士下了一百金的注。他要赢了，我奉送他一百两金子；他要是输了呢——这釵我是不能要，只要他答应回答我一件事就成。你说这样好不好？”他末尾一句话是问佟钰。
佟钰觉得这康王说话真是爽快，一迭连声地道：“成成，就是这样。我要赢了也不要你的金子，只要你答应回答我一件事。大家彼此彼此，公平交易。”
其实佟钰斗虫儿的志趣并不在乎赢多少钱，只要能让他参与，就算没有金银输赢，心里照样其乐无穷。
康王将金釵交还到柔福手上，道：“九哥可不能要你的物事，不但不能要，等你招驸马时，九哥还要为你大大地筹备一笔嫁妆呢。”
“九哥！”柔福嗔责叫道，脸孔红得像块绸布。
佟钰已然等得有些不耐烦，道：“你说要我回答什么事？也别等斗过虫儿，现下我就可以告给你。”
康王道：“总要见过输赢再说，这才合规矩。你的虫儿呢？让咱们先见识见识，到底你说的这只顶顶厉害的乌头是个什么货色。”
佟钰将过笼递给他，康王拔开塞子，笼口朝下轻轻一拍，乌头便落入了瓷盂内。众人围上前去扒头探望，先是“咦”地发出一声惊呼，随后个个掩口“嗤嗤”偷笑起来。
太子却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一边还道：“我还当是只什么了不起的虫呢，想不到竟是这么个小不点，居然也敢拿来现世。”
康王虽然没有笑，但他的嘴角向一边吊吊着，看神情对佟钰的虫也极为轻蔑。
自打捉到乌头，佟钰频遭变故，连他自己也没有好好瞧过乌头究竟长什么样？这时见瓷盂内的乌头只有一粒西瓜子般大小，比着“铜头大将军”小着好几圈呢！
康王拿起探柄轻轻在乌头两条长须前拂弄，乌头并不张牙，只将头一偏。康王又去拂它的后尾，乌头曲腿弹出，将康王的探柄弹了开去。那探柄是由象牙做成，撞到瓷盂壁上发出“叮”的一响。
康王一怔，随后又信心十足地叮嘱佟钰道：“输了可不作兴哭的。”
佟钰道：“输了我如实回答你话，决计不哭。”
“好，就要你这一句话，不许反悔！”康王说着，伸手撤去瓷盂内的挡隔。
乌头与“铜头大将军”头角相对，四条长须一交，“铜头大将军”先自鸣叫起来，取个先声夺人之势。接着“铜头大将军”呲开大牙冲上前去，乌头也扑上迎敌，但“铜头大将军”力大，长牙一钳，乌头便被钳得一溜跟头翻了出去。
那太子在旁“哈”地一笑，神色甚是鄙夷。
然而，小乌头虽处劣势却并不逃走，趁着“铜头大将军”振动双翅自鸣得胜的当口，旋即又扑了上去。“铜头大将军”刚叫了两声，忙又接战，长牙一甩，小乌头便又翻了出去。
如此接二连三地翻跟头，小乌头就算再顽强，终究不是“铜头大将军”的敌手。在又被甩了一溜跟头之后，小乌头不再选择正面迎战，而是绕着“铜头大将军”不断游走。
康王见状道：“好了，你的乌头败了。”伸手就要插上挡隔，想将盂内的两只蛐蛐儿隔开。
佟钰忙即叫道：“别，别，还没败哪！”
康王指给他看：“你瞧，乌头已经逃了。”
佟钰解释道：“它不是逃，是在玩花样。”
康王只得道：“好吧，就算不是逃，可它终究不是‘铜头大将军’的敌手。你的小乌头不错，现下退出你还可以拿它跟别的虫儿赌赛，若被‘铜头大将军’咬到，那它可就完了。你自己想想清楚，是不是这么个理儿？要是心里不服气，我也可以让一步，就算打个平手好了。如何？”
佟钰却信心十足，相信高麻皮不会骗自己，头摇得像货郎鼓，连道：“不成，不成，我的乌头还没显出厉害来呢。”
这当儿，小乌头绕了几圈便不再绕，悄悄向“铜头大将军”后尾踅去。
佟钰不由兴奋得拍手叫道：“瞧，花样来了！”
但未等他话音落地，“铜头大将军”后腿弹出，将小乌头踢了出去。
太子随即嘲讽道：“哎呀，果然是花样，是挨打的花样！”
小乌头又开始四下游走，“铜头大将军”则得意地欢声鸣叫。这阵子它占尽上风，显得趾高气扬，始终叫声不绝。
小乌头连遭挫败并不气馁，它不再试图从前后两面接近“铜头大将军”，而是改变战法，突然从一侧冲上，临至近前，用长须向“铜头大将军”身上一拂，不待它转身，迅即跳了开去。“铜头大将军”掉头来咬，却扑了个空，小乌头早已跳到它另一侧，又是一冲一拂，待“铜头大将军”再掉转过身子，它又跳回到了这边。
众人见小乌头狡猾，不禁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康王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神情紧张地盯着盂内。
两人侧耳倾听，但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佟钰正要直身察看，忽然传出一阵“嘟嘟嘟”的蛐蛐儿叫声。接着人声喧嚷，发出“哦”地一阵惊呼。
有人在惊呼声中笑道：“这一阵又是太子大哥输了，二百两金子的赌钱小弟却之不恭，只好收下。”听语音，是那个康王。
却又听另一声音恶狠狠地道：“没用的东西，踩死它！踩死它！”随即是一阵噼噼啪啪的跺脚声，不知踩死了什么？
那恶狠狠的声音又道：“去，把昨天刘豫送的‘骠骑将军’和‘骁勇将军’给我拿来。”
门一开，一个小太监蹿了出来，飞奔着去了。
这时听那康王道：“大哥，我这‘铜头大将军’是常胜将军，任你‘骠骑将军’、‘骁勇将军’全不济事。刘豫能送来什么好货色？没的让太子大哥多输银子罢了。”
那位太子大哥却没有接话。
佟钰一阵技痒，从头上取下过笼，透过孔隙见那乌头正在笼内蠕蠕爬动。这乌头自打捉来，还没有与别的虫较量过呢。
此刻屋内又传出一阵“嘟嘟嘟”的欢快叫声，像是康王在故意逗弄他的“铜头大将军”，诚心撩拨那太子大哥。
佟钰心痒难耐，见那小太监又飞奔着回来，便尾随他身后进入屋内。
屋内一张长案旁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康王，刚才佟钰已见过了。另一人身穿黄色袍子，看年纪比康王大着几岁，想必就是太子殿下。只是这时脸色阴郁郁的，许是刚输了二百两金子正自心痛的缘故，脸上便挂出相来。屋内还有几个小太监和下人，显然都是康王和那太子身边的人。而先前那几个说话叽哩咕噜的客人却已不见，大概他们说完话已经告辞走了。见到小太监进门，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手里捧着的陶罐上，但没人注意他身后还跟着有人。
康王和太子起身各据长案两端，长案当央放置了一只天青色敞口瓷盂，瓷盂内有隔板将瓷盂一隔为二。小太监将取来的陶罐放到案上，那太子掀起一只陶罐的盖子先朝里面瞧了瞧，随后翻转罐口将里面的物事倾入盂内。众人立时围上前来，伸长了脖颈向盂内探望。佟钰也拼力朝前挤，那些被挤到一边的太监下人先是拿眼横他，但看到他身后便又纷纷避让。
佟钰占据了一个得看的位置，见那太子放入盂内的是一只体格壮硕的蛐蛐儿。这当儿康王也取出一只过笼，拔开塞子将自己的蛐蛐儿倾入盂内。佟钰见那只蛐蛐儿的个头也不小，通体黄灿灿的，果然一副“铜头大将军”模样。
康王问道：“大哥，这一注你押多少？”
那太子道：“什么多少？还是二百两。”
说着，两人各自取出四锭金元宝放在长案上。康王伸手撤去挡隔，取过一支探须一拨，盂内的两只蛐蛐儿便头顶头地撕咬起来。
那太子在旁暗暗使劲：“‘骠骑将军’，咬，咬，咬死它！”
康王却拈着探须面含微笑，显得信心十足。不一时，“骠骑将军”抵敌不住败下阵来，“铜头大将军”得胜欢快地振翅鸣叫。
康王道：“大哥，这一阵你可又输了。”边说，边将太子面前的四锭金子划落到自己这边。
那太子则怒容满面，恨道：“又是个没用的东西！”
这时，那只“骠骑将军”被“铜头大将军”追咬得在瓷盂内呆不住，一蹦跳出瓷盂落到长案上。太子伸袖向地上一拂，吩咐道：“踩死它！”小太监和下人们便举脚一阵乱踩，将“骠骑将军”踩得稀烂。
佟钰见地上已有十几只被踩烂的蛐蛐儿尸体，看来这位太子大哥今天输得着实不少。
康王在瓷盂内插上挡隔，又加上盖子，笑咪咪地问道：“大哥，还要赌吗？”
那太子抱起另一只陶罐，将盖子掀开一缝，单眼向里面瞄了瞄，嘴中念念有词，象是在祈祷，随后下定决心般地大声叫道：“‘骁勇将军’，替我赢回一阵！”合上盖子，向案上又抛了四锭金子，冲康王道：“还是二百两！”
康王揭开盂盖，太子将“骁勇将军”倾入盂内。佟钰见这只“骁勇将军”比先前那只“骠骑将军”的个体大了许多，而且居然比“铜头大将军”还要大上一圈。康王也赞道：“大哥，你的这只虫倒见些威武。”
太子也难得地咧嘴笑道：“其实我叫它‘无敌大将军’呢，只是刘豫非得叫它‘骁勇将军’。”
“哦？”康王似有所思：“这个刘豫，若不是聪明过人，便是糊涂透顶。要不然，就是别有心思了。”
太子不明所以，皱眉问道：“怎么？”
但康王并不马上说破，只道：“咱们先比过赌赛，然后再说刘豫。”
康王撤去瓷盂内的挡隔，两只蛐蛐儿便又斗在一起。初时倒也势均力敌，四颗大牙扭绞在一起，各自均被对手甩了几个跟头。但四五个回合下来，“骁勇将军”又渐渐不敌，一个回身不及，被“铜头大将军”咬伤了一条大腿。“骁勇将军”拖了一条伤腿返身就逃，“铜头大将军却不放过它，张着大牙扑上去一钳，将“骁勇将军”的那条伤腿给钳了下来。“骁勇将军”负痛不过，单腿一跳，跳出了瓷盂。
太子大失所望，泄气地倒在椅子背上，对跳到案上的“骁勇将军”也忘了理睬。“骁勇将军”又连跳几跳，跳落到地上。太子没有说话，那些小太监和下人便不敢乱动，眼睁睁看着“骁勇将军”跳入一条墙缝中不见了。
康王将案上的金锭都收入袋内，又拾起刚才说了半截的话题道：“这个刘豫，倒是个极有心计的人呢。”
太子无精打采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康王道：“初时，我还以为刘豫只是个谄媚奉承的小人呢，凭他一下送你两只虫儿，觉得这人实在糊涂。别的臣下送虫儿这类玩物给上司，一般都只送一只，还要特别说明这虫儿有多么多么难得，从没有一下送两只的。你想想看，若是让两虫互斗，必有一只落败，如此一来情形会怎样？”
“怎样？”太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康王道：“这是明摆着的，进献给你东宫太子殿下的两只虫儿，竟然有一只是落败的，这不是欺上吗？”
“嗯——”太子似乎若有所悟。
康王接着道：“这事要搁我，立时就要给他脸子看。但细一想，这刘豫可也不简单。他不过是新近才升任了济南知府，却对皇宫里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尤其对身居东宫太子之位大哥的脾气秉性了解得这般透彻，想必是花了好大心思呢。”
“送我俩虫儿，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太子不以为然。
康王道：“瞧，现下你就护着他了。若是依大哥的原意，当真叫这‘骁勇将军’做什么‘无敌大将军’，怕是此刻就不是这般心境了。”
“那会是什么心境？”太子问道。
康王道：“那样的话，大哥就会把眼一瞪，什么‘无敌大将军’啊？刚一上阵就被人家打得大败亏输，尽骗人，刘豫个王八蛋！”
太子被他说得吃吃笑了起来，道：“是啊，刚我自家肚里还在骂呢，差点就封它做了‘无敌大将军’，其实它连‘骁勇将军’也不配做。”
佟钰在旁虽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却觉出这九哥康王比那太子大哥要狡猾得多。明明赢了许多金子输家正不高兴，自己轻轻一句话，就把输家的怨恨转移到了别人身上，让输家不恨自己，反而去恨别人。如此，赢来的金子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自家袋内。
这当儿，康王又道：“一般臣下进贡虫儿这类玩物，便是送一只也不敢十分夸口，总要留有三分余地，以免日后因此而得罪。刘豫竟然一下送给大哥两只，他算是把大哥琢磨透了。”
“我有什么可琢磨的？”太子仍旧迷惑不解。
康王道：“大哥喜欢气派，凡事都讲究个大场面。”
太子承认道：“嗯，这话说的也是，我的确喜欢大场面。”
康王道：“瞧，是不是？所以刘豫就瞅准你了，他敢一下送两只虫儿给你，就是明证。当时大哥肯定十分高兴，认为刘豫与众不同。”
太子道：“这个么??????当时我确实满心欢喜。”
康王道：“其实做臣子的巴结讨好也是天性，无非指望朝里有人替他说话，保证他的官做得长久。但刘豫此举有违常情，这厮的心思可大着嘿！”
“咦，今天你怎这么多话？”太子有些怀疑道：“是不是你连赢几阵，可有的说嘴了？”
康王赶忙道：“那倒不是。不过，我与大哥在斗虫儿这件事上，确有不同想法。说实话，我没大哥那么大的气派，养虫儿我只养一只，也是输不起的小家子气。我以为当真派上用场的，其实仅一只而已，养多了也是白养。要是输呢，也仅输一阵，输不了多少。要是有幸连赢两阵，那便有的赚了。大哥，说起来这养虫和养人也差不多，最终能派上用场的，也就个把人。”
太子道：“你是说刘豫他送我两虫，其实意在??????”
康王面现诚恳，道：“大哥，刘豫这厮的心大着嘿！从他胆敢私下琢磨你东宫太子殿下的心思，就表明这人用意不善。不过，只要大哥心里有数，凡事不被他算计利用，或许留着日后还能派上个什么用场。”
“嗯嗯。”太子连连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你们不斗虫儿了吗？”佟钰见他们光顾说话，忍不住问道：“我这有只虫儿，和你的‘铜头大将军’斗一斗，好不好？”
太子和康王听到这屋中竟然还有人敢打断他们说话，不禁十分诧异？看时，却是个小道童。
太子顿时沉下脸来，怒道：“什么东西？这也有你说话的份？”
但康王却笑道：“柔福，你怎么又将他带回来了？你知道，不相干的人是不能进到这屋里来的。”
佟钰回头一瞧，原来柔福也跟着进到了这间屋内。
柔福道：“他要看你们斗虫，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康王转而对太子道：“大哥，这小子就是今天一直跟着父皇的那个小道士。”回头又问佟钰：“你也有虫儿？刚才你也见了，我的‘铜头大将军’可是常胜将军呢。你的虫儿怎样啊？”
佟钰大喜，道：“我的虫叫乌头，自打捉来还没与别的虫斗过呢。不过，听人说这乌头顶顶厉害，别的虫都不是对手。”
康王不屑地撇撇嘴，道：“那好吧，既是柔福带你来的，就让我的‘铜头大将军’与你的乌头斗上一斗。你下注吧。”
佟钰不由大窘，满脸通红地道：“我??????我没你们那么多的钱。”
康王却不计较，道：“没关系，赌虫儿不过是个玩的把戏，只要有兴致，便一文钱一注也成。”
佟钰更加窘迫，道：“我??????我??????我一文也无。”声音几不可闻。
“我这有。”站在佟钰身后的柔福忽然插嘴道：“我将这支金釵借你当赌注好了。”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支凤头样式的金釵，放在了长案上。
那金釵打造得十分精巧，凤头嘴中还镶嵌着一颗血红颜色的宝石。
太子和康王望着柔福奇异地眨了眨眼。太子不无担心道：“你当真要借钱给这穷小子？那可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康王拿起案上那支金釵瞧了瞧，道：“你这支釵倒也值一百两金子，然则真要教我赢走了，显得我这做哥哥的太也没有情义。不如这样，这金釵既然值得一百金，就权当这小道士下了一百金的注。他要赢了，我奉送他一百两金子；他要是输了呢——这釵我是不能要，只要他答应回答我一件事就成。你说这样好不好？”他末尾一句话是问佟钰。
佟钰觉得这康王说话真是爽快，一迭连声地道：“成成，就是这样。我要赢了也不要你的金子，只要你答应回答我一件事。大家彼此彼此，公平交易。”
其实佟钰斗虫儿的志趣并不在乎赢多少钱，只要能让他参与，就算没有金银输赢，心里照样其乐无穷。
康王将金釵交还到柔福手上，道：“九哥可不能要你的物事，不但不能要，等你招驸马时，九哥还要为你大大地筹备一笔嫁妆呢。”
“九哥！”柔福嗔责叫道，脸孔红得像块绸布。
佟钰已然等得有些不耐烦，道：“你说要我回答什么事？也别等斗过虫儿，现下我就可以告给你。”
康王道：“总要见过输赢再说，这才合规矩。你的虫儿呢？让咱们先见识见识，到底你说的这只顶顶厉害的乌头是个什么货色。”
佟钰将过笼递给他，康王拔开塞子，笼口朝下轻轻一拍，乌头便落入了瓷盂内。众人围上前去扒头探望，先是“咦”地发出一声惊呼，随后个个掩口“嗤嗤”偷笑起来。
太子却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一边还道：“我还当是只什么了不起的虫呢，想不到竟是这么个小不点，居然也敢拿来现世。”
康王虽然没有笑，但他的嘴角向一边吊吊着，看神情对佟钰的虫也极为轻蔑。
自打捉到乌头，佟钰频遭变故，连他自己也没有好好瞧过乌头究竟长什么样？这时见瓷盂内的乌头只有一粒西瓜子般大小，比着“铜头大将军”小着好几圈呢！
康王拿起探柄轻轻在乌头两条长须前拂弄，乌头并不张牙，只将头一偏。康王又去拂它的后尾，乌头曲腿弹出，将康王的探柄弹了开去。那探柄是由象牙做成，撞到瓷盂壁上发出“叮”的一响。
康王一怔，随后又信心十足地叮嘱佟钰道：“输了可不作兴哭的。”
佟钰道：“输了我如实回答你话，决计不哭。”
“好，就要你这一句话，不许反悔！”康王说着，伸手撤去瓷盂内的挡隔。
乌头与“铜头大将军”头角相对，四条长须一交，“铜头大将军”先自鸣叫起来，取个先声夺人之势。接着“铜头大将军”呲开大牙冲上前去，乌头也扑上迎敌，但“铜头大将军”力大，长牙一钳，乌头便被钳得一溜跟头翻了出去。
那太子在旁“哈”地一笑，神色甚是鄙夷。
然而，小乌头虽处劣势却并不逃走，趁着“铜头大将军”振动双翅自鸣得胜的当口，旋即又扑了上去。“铜头大将军”刚叫了两声，忙又接战，长牙一甩，小乌头便又翻了出去。
如此接二连三地翻跟头，小乌头就算再顽强，终究不是“铜头大将军”的敌手。在又被甩了一溜跟头之后，小乌头不再选择正面迎战，而是绕着“铜头大将军”不断游走。
康王见状道：“好了，你的乌头败了。”伸手就要插上挡隔，想将盂内的两只蛐蛐儿隔开。
佟钰忙即叫道：“别，别，还没败哪！”
康王指给他看：“你瞧，乌头已经逃了。”
佟钰解释道：“它不是逃，是在玩花样。”
康王只得道：“好吧，就算不是逃，可它终究不是‘铜头大将军’的敌手。你的小乌头不错，现下退出你还可以拿它跟别的虫儿赌赛，若被‘铜头大将军’咬到，那它可就完了。你自己想想清楚，是不是这么个理儿？要是心里不服气，我也可以让一步，就算打个平手好了。如何？”
佟钰却信心十足，相信高麻皮不会骗自己，头摇得像货郎鼓，连道：“不成，不成，我的乌头还没显出厉害来呢。”
这当儿，小乌头绕了几圈便不再绕，悄悄向“铜头大将军”后尾踅去。
佟钰不由兴奋得拍手叫道：“瞧，花样来了！”
但未等他话音落地，“铜头大将军”后腿弹出，将小乌头踢了出去。
太子随即嘲讽道：“哎呀，果然是花样，是挨打的花样！”
小乌头又开始四下游走，“铜头大将军”则得意地欢声鸣叫。这阵子它占尽上风，显得趾高气扬，始终叫声不绝。
小乌头连遭挫败并不气馁，它不再试图从前后两面接近“铜头大将军”，而是改变战法，突然从一侧冲上，临至近前，用长须向“铜头大将军”身上一拂，不待它转身，迅即跳了开去。“铜头大将军”掉头来咬，却扑了个空，小乌头早已跳到它另一侧，又是一冲一拂，待“铜头大将军”再掉转过身子，它又跳回到了这边。
众人见小乌头狡猾，不禁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康王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神情紧张地盯着盂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