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清楚地感觉到,覆在她腕上的手掌宽厚,指腹和掌心带着薄茧的粗糙感,似是怕她逃走,绕成环的五指扣得极紧,手背上泛着道道青筋,却又担心弄疼她,自始至终都不曾在她的手腕上有所加持,握成空拳的手只是微微颤抖。
    “师姐,你……”
    白术轻轻一挣,就把手腕挣出来,转身向翊泽行礼,“民女白术参见殿下。”
    她话语恭敬,带着一丝疏离,没有表情,无法判断她的情绪。
    翊泽皱眉,嘴唇动了动,未等他开口,原本幽闭的石门内突然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兽吼。
    “小心!”
    白术被大力拉开,四周天旋地转,眼角的余光瞄到一抹碧色影子,再定睛看,那自石门里冲出,一压倒性姿态立在他们身前的,赫然是本该被封在洞中的水麟兽!
    水麟兽破出,带动海水又是一阵翻搅,击破了白术周身凝着的避水障,糊了她一脸海水。
    白术抹了把脸,还好她没有鼻子,不存在呛水这方面的困扰。
    提气,正准备再凝一个避水障,白术被人拉住,向后一带,同时原本凝在翊泽身侧的避水障扩大几分,将白术包了进去。
    翊泽凝的这个避水障,不论避水还是隔音,都要比白术自己凝得好上太多,呆在里面,竟连水麟兽震耳欲聋的吼叫声都变得悦耳起来。
    “呆在里面别动。”翊泽说罢,仍是不放心,下了个缚咒将白术定在原地,然后出了避水障直冲水麟兽奔去。
    白术被他吓出一身冷汗,再看时,只见这天界太子已同水麟兽打得难解难分,水麟兽性属水,而翊泽修的是火道,按理说应会被水性压制几分,未曾想被翊泽召出的熊熊烈火遇着麟水不仅分毫未熄,反而愈烧愈旺,火势盖水而去,扑在水麟兽身上,白术瞬间听见皮肉灼烧的焦裂声。
    还闻到一股顶香的烤肉味儿……
    翊泽自始至终都是赤手空拳,不见他祭出什么武器,白术看得神思恍惚,想及他从前一直使的是把玄铁剑,剑柄上还刻了他的名字,自己当时喜欢得紧,用苍梧同那把剑比了比,还说等他们拜堂的时候,让那两柄剑也结个连理。现在想来,真是傻的可以。
    随着水麟兽一声尖啸,被烤得皮焦柔嫩的上古神兽扑倒在地,还存着口气,两只前爪乱拨,刚好伸在白术跟前。上一餐没吃饱的白术强忍着抱起兽爪咬一口的*,蹲下去,双手缚在水麟兽爪端的伤处,为它疗伤。
    翊泽从半空落下,急急赶过来,看到白术后松了口气,“还好,你没有走。”
    “民女被殿下施了咒术,想走也走不了。”
    “你为什么……”翊泽话说一半顿住,目光放向白术身后,本就微蹙的眉头皱得更紧。
    白术回头看,这一看吓她一跳,只见两旁山崖上,幽深山谷里,密密麻麻全是龙宫的虾兵蟹将,远远望去,好不壮观。为首站着长须白髯的老龙王,冲翊泽揖道:“臣等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无妨。”翊泽道,“这头水兽,你们平日里是如何看管的?”
    站在龙王身后的敖宸出列道:“囚此幽谷中,以女娲石为门,伏羲锁相困。”
    “伏羲锁?”翊泽重复一句,又回头看一眼。
    “正是。”敖宸道,“殿下为何如此惊讶?”
    白术知道他讶异什么,因为当自己来到困着水麟兽的石门前时,上面分明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她原以为之前听到的幻听是为了迷惑她去触碰石门,借她的生人气破除封印,现在看来,真正困住水麟兽的伏羲锁早就被人拿走了,引她去推石门的原因只有一个——想要借水麟兽之手除掉她。
    翊泽自然是想到了这一层:“神兽出逃,是龙王失职,限你三月时间追查原委。至于水麟兽,我会带回天界。”
    龙王携众人道:“遵命。”
    敖宸俯着身子,眼角余光刚好瞥见白术,不由得挑了挑眉:“又是你?”
    他这一问,问得微妙。
    伏倒的水麟兽太过庞大,白术站在它身侧给挡得严严实实,众人起先并没有发现她。待敖宸出声,才纷纷将视线落在白术身上,不看倒好,一看之下,抽气声四起。
    白术有些难堪地用袖子遮住脸。
    其实她知道那个二太子没什么恶意,无非就是自己相貌奇特,叫人过目不忘,他几次三番见着自己,还好巧不巧总跟翊泽在一块,他觉得奇怪而已。
    只不过,这样万众瞩目,她真的,很不舒服。
    翊泽忽然握住她挡在脸前的那只手,稍一用力,白术便整个人跌进他怀里,只留后背示人。趴在翊泽的胸膛上,白术觉得自己定是太过紧张,以至于翊泽的心跳她分毫都感受不到,不仅如此,白术此刻连发梢都在颤抖,恍惚间她听见翊泽道:“她,我也带回天界。”
    ***
    这是白术来到九重天太兴宫的第三天。
    三天,度日如年。
    那日在东海,翊泽连个商量都没同她打便将她掳了上来,安置在他的寝宫里,惊煞一干侍童婢女。
    在他们眼里,太子殿下向来不近女色,虽说入住太兴宫距今不过百年,这一百年的时间里,只有各色神女仙娥独送秋波的份儿,他们殿下是理都没理过人家。
    百年前太兴宫本该有桩亲事,后来却不了了之,自那以后太子殿下醉心修习,于物色太子妃一事绝口不提,以至于坊间流传,太子有龙阳之癖。
    正在太兴宫众侍在考虑是否该上奏陛下,帮太子挑选男妃的时候,太子殿下亲手从外面捞了个人进来——女的!活的!
    众侍惊而奔走相告:呜呜呜呜!我们殿下终于有姻缘了,竟然比煦晨宫那位还快,赌坊里投出去的钱终于能回本了,可喜可贺!
    白术对此很是头疼,因为隔三差五总有不明事理的小姑娘跑来看她。
    其实太兴宫的生活还算悠闲,毕竟是储君寝宫,修建得很是奢华,三餐丰盛还有水果,娱乐丰富花样繁多,要说唯一不方便的就是白术为了不吓着别人,不得不天天在脸上扣块面具,待到没人时才能拿下来透透气,一听到脚步声又迅速戴上,跟做贼一样。
    拜访她的人变多后,取下面具透气的机会自然少了,白术感觉憋得甚慌。
    不知楼玉那小子怎么样了,在榻洞前等不到她许会以为她食言吧。
    ***
    翊泽几乎日日来她住处,每次翊泽前脚还未跨进来,负责侍候白术的婢女已满面春风地招呼着众人退下,美曰其名为他们留下独出的空间。
    白术听了嘴角直抽,有次终于忍不住问她一套一套是打哪儿学的,小婢女犹豫片刻,在白术的再三追问下,取了一册话本,递给白术过目,后者翻过一遍,又翻到扉页,“啧”了两声,道:“穷秀才诌诗,水平欠佳。”又说,“不如我说与你几本好的?”语毕,便寻了纸笔书写。
    小婢女当时怔愣着不说话,过一会手足无措起来,手下白术递给她的单子后慌里慌张地跑了出去。白术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有一天她听见那小婢女同他人提到自己:“我第一次收到主子送的东西,当时都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有人回她,“怎么是第一次?主子不是经常会赏你东西吗?”小婢女摇摇头,道:“赏赐给我,和送给我,是不一样的,送给我的时候,我们是平等的。”
    白术觉得喉头发紧,鼻头有些酸,看着小婢女的脸让她想起另一个人,一个为她牺牲掉很多的,她的朋友。
    ***
    到第四天的时候,白术说要出去走走,领着她的就是此前那名小婢女,唤作素萦,原是在别处做事,最近才被调来太兴宫。
    素萦年龄小,性子也活泼,同白术聊得挺投缘,有些别人拘束着不敢问的话,素萦也照将不误,比如素萦问白术,为什么要戴着面具。
    “我容貌生得丑。”白术说。
    素萦吃吃笑道:“姑娘莫说笑了,素萦才不信呢!姑娘一定是个天下第一大美人,因为太美貌怕招人妒忌,才戴着面具的。”
    白术笑笑,问她:“若我确实生得丑陋,你还会高兴我同太子殿下在一起吗?”
    素萦想了想:“唔,如果换做别人,我还真不愿意,不过如果是姑娘的话就不一样了!”
    白术摸摸小姑娘的头,素萦嘿嘿一笑,像是想起什么,换作一副严肃脸,见四下无人,踮起脚尖附在白术耳旁道:“姑娘,我们殿下,待你是真与别人不同的。”不等白术回答,又自顾自往下说,“你在他心中的地位,比他那个未婚妻还要重要啦。”
    白术“唔”一声,“一百年前未拜成堂的那位茶神之女吗?”
    素萦摇头,“不是那个,是另一个,说是已经死了,太兴宫里一直有她的灵位,但听说最近被换掉了。”又道,“有一事说来姑娘莫气,想已是过去的事了,据说当年那个女子故去后,殿下为了复活她剖出了自己的心脏。”
    第45章 人心不古
    脉脉夕阳沉入天际,在海面上抹开一层绛色光晕,水波荡开一道一道的波折,看上去像打翻的染缸。
    片刻前的动荡惊扰了沿海而居的渔民,所幸那时已无人出海,渔民们逃至高山上,躲过一场灾祸,待海面平静后,陆续下来,修补自己被风浪摧垮的房屋。
    那只硕大如磐的海龟,以及龟壳上负着的少年就是在此时被发现的。
    “娘亲,他是谁呀?”留着寿桃头的男童,一面吮吸手指,一面含糊不清地询问身侧的妇人。
    “嘘。”妇人示意他不要说话。
    伏在龟壳上的少年身形消瘦,穿一身被海中礁石磨成破烂的衣裳,湿漉漉的长发四散着,看不清容貌。听到远处渔民的动静,少年的身体微颤了一下,而后慢慢爬起来。
    他额角磕破了一处,伤口已经凝结,殷红色的一块,更衬得肌肤雪白。
    少年眼珠子转了转,拍拍身下的龟壳。那只覆满复杂花纹的巨大海龟攸地睁开眼,漆黑的眼珠子抹到正中,发出清寒的光。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一声,“神仙!是神仙啊!”
    接着,原本拥在四处看热闹的渔民得了指示一般,呼啦啦跪倒一片。最先问话的男童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原是没有跪,被他母亲拉了一把,慢吞吞磕在地上,还时不时用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去瞄眼前的不速之客。
    楼玉负着老海龟往水面跑时碰上暗流,将他搅了个昏天黑地、东西不分,好容易捡回条命,爬上岸,探探老海龟的鼻息,发现它也是个命大的主,当即松口气,敲了敲对方的壳,“从前叫你修行你去摸鱼,仗着自己寿长成日偷懒,算算也活了几千年了,连个人形都没修成,丢不丢人啊你?”说完眼前一黑,放心睡去了。
    等他再醒来,就是眼前这么一幅场景。
    楼玉愣住了,醒的比楼玉还晚的老海龟也愣住了,龟嘴一张一合,暗中传声给楼玉:发生什么了?!
    楼玉:我不知道!
    老海龟: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楼玉:我不知道。
    老海龟:这里是哪儿?!
    楼玉:我不知道……
    老海龟:我是谁?!
    楼玉:……
    一人一龟两相对望间,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突然跪下来嚎啕大哭,面向西北方拼命磕头,嘴里不住念叨:“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老妪身侧跪着个穿花袄的妇女,此时亦是泪如雨下,搂着那老妪道:“娘,莫哭了,阿宝有救了,阿宝有救了。”
    楼玉更加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这些渔民尊他为神仙的话,他倒是听进去了,想到过去从白术那儿听得几则话本传奇,忽地心下了然——这些渔民怕是将他和老海龟认作神仙了。
    区区骨妖被认作神族,楼玉有些臊,但本着“断不可让这些尘世百姓失望”的念头,楼玉抖抖肩膀摆出个他认为颇大气、颇有仙风道骨的样子,准备再从他灌墨不多的脑袋里寻两句文绉绉的话摆摆架子。一不小心扯到肩上伤,脖子一缩,倒抽口凉气,形象登时就萎了。
    这时,只见原本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老妪突然站起来,身手矫捷得宛如初生牛犊,一挥手道:“快!快把他们抓起来!”
    楼玉:“???”
    直到被麻绳缚住手脚,叫四五个壮汉抬上木架,又扔进挂着倒刺的木笼,楼玉仍是没能明白过来——这跟白术那些话本上写的不一样啊!凡人遇见神仙不都应该恭恭敬敬一跪三叩吗?这二话不说上来就绑算怎么回事?地方风俗?!
    老海龟的遭遇较楼玉要好些,估计是渔民看它只是个水物,又一副蔫蔫的样子,没什么攻击性,七八个汉子抬了扔进茅屋,关上门算完事。
    楼玉和老海龟身上都有伤,那些渔民上来捆楼玉手脚时,他本想用法术挣开,可渔民们不知往他身上贴了什么符咒,楼玉感觉身子软软的,半分力气都使不上来,任由他们抓了随意处置。
    渔民们显得很亢奋,尤其那名老妪,先前楼玉看她还是一副垂死的灰败颜色,这会再看,双颊竟显出诡异的红润来。
    奇也,怪哉。
    楼玉仰卧在木笼里闷闷地想,莫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间现在已失了信仰不再拿神仙当回事了?
    也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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