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绵没想到,宁玄呁竟会那么果断地去救她。要知道当时情况紧急,稍有不慎两人都会被砸中。
    他身为一国储君,着实没必要为她冒这么大的险。
    思及此,她有些不知所措,心中既愧疚又感激。毕竟明面上她向来对他是唯恐避之不及,而他除了偶尔会捉弄她,却是一直对她很好。
    东华宫中,早有太医得了消息候着。宁玄呁坐于榻上,任太医拿了剪子将右手衣袖剪开,阿绵偏头望去,一道长长的口子从手肘上侧裂至腕间,内着的白色衬衣已被染得通红,触目惊心。而且看血渍,肩膀那里也有受伤。
    阿绵感觉有些晕眩,这么深的伤口,血肯定流了一路,他却能面色毫无异样地带她回来。
    她去看他脸色,却正好对上凝视自己已久的目光,不由愣了一下,“太子哥哥,很疼吧……”
    宁玄呁挑眉,那道入鬓的长眉瞬间鲜活起来,驱散了面上的苍白,“你当孤是你这小丫头不成,嘶——”
    他呼出一声,原来是老太医在他伤口按了一下。
    不顾太子殿下的怒视,老太医面无表情道:“还请太子殿下进内殿,直接脱去外袍和上衣。”
    宁玄呁起身,阿绵忙跟上。她知道宁玄呁不爱让宫女内侍伺候,一被他们碰着就容易发怒,但他如今手上有伤,总要有个人帮忙。
    见她这小矮子还想帮自己,宁玄呁乐了,坏笑道:“你连孤肩膀都够不着,怎么帮?”
    阿绵端来凳子站上,见她一副认真模样,宁玄呁倒是颇为诧异,捏了把小脸就转身真让她伺候了。
    阿绵人小手短,宁玄呁双臂展开足有她一个半的长度,她不得不勾着他臂膀小心翼翼往旁边解开,末了还差点摔倒在他背上。
    感觉到阿绵轻软的呼吸铺洒在脖间,宁玄呁只觉那一块寒毛竖起,异常不自然,半晌道:“莫不是不会解?”
    不愿被他小看,阿绵随意抹了把头上的汗,气呼呼道:“等着,马上就好。”
    她难得坚持,宁玄呁也就不再言语。殿中一时寂静,案边有袅袅云烟从香炉飘出,安神香香气与阿绵身上向来清甜的味道混在一起,宁玄呁眼眸渐渐柔和下来。
    “你就如此喜欢宁礼,遇险也先想着救他?”沉默片刻,宁玄呁再度开口,语中没有了之前的戾气,但声音沉郁,有种风雨前的宁静之感。
    阿绵还在和袖扣奋斗,陡然听到这个问题不免一怔,过了会儿有些心虚地讷讷道:“其实……我那时候什么也没想,完全是一个顺手,毕竟七叔叔坐在轮椅上,他自己一时跑不掉……”
    阿绵没有说谎,当时她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便将宁礼推了出去,就是后续反应慢了点。
    听说人在遇到突发危险时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什么都做不了,一种是会有如神助逃脱危险。阿绵觉得自己可能反应神经比较弱,属于前一种。
    宁玄呁回头看她,似乎要从她眼中分辨出这句话的真假。然后发现了小阿绵面带羞赧,举止局促,都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居然是真的顺手……宁玄呁有些哭笑不得,枉他之前怒意冲天,这小丫头居然真的只是……
    忽然不知自己是该继续训斥还是安慰,宁玄呁唇角勾起,决定暂时原谅阿绵。
    “被吓着了?”
    阿绵点点头,复又摇头。她当时被吓得不轻,但这段时间过来,已经很快恢复过来了。阿绵向来心大,不然也不可能在元宁帝身边安然度过这些年,还能保持颇为乐观的心态。
    用未受伤的手覆于她发间,“少和宁礼在一起。”
    阿绵张嘴便想反驳,但转念想到他为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还是不和一个伤号辩驳了,便乖巧地点头应是。
    宁玄呁眸色渐浓,望向殿外。这次的事实在古怪,他虽然吩咐过人暗中下手,但他手下的人皆知阿绵在他心中分量,无论如何也不该在阿绵在场时下狠手。
    事出蹊跷,必定另有内因。
    等到敷药时,老太医手抖啊抖得将白色细末洒在伤口上,这药似乎刺激性很强,饶是宁玄呁都神色紧绷。
    阿绵看着,不禁道:“太医确定没拿错药吗?”
    老太医扫她一眼,慢吞吞道:“老臣确信没有,郡主不必担忧。更何况,以太子殿下受伤后还能从西园走到东华宫的耐力,想必再痛也是能忍过去的。”
    话说得不错,可阿绵听着,怎么觉得里面有一股讽刺的意味呢?而且还是讽刺宁玄呁皮糙肉厚不怕痛?
    她抬眼看宁玄呁,果然,他也是这么想的……
    老太医似乎没瞧见二人神色,不慌不忙帮太子包好手臂,末了道:“伤口未及肌理,每日换药两次即可。臣留了三瓶,若没了只打发人再去太医院中取,太子殿下记得这段时日忌辛辣油腻,右臂不可用力,最好伤口愈合前都不要再轻举妄动。”
    太子不耐烦挥手让他出去。
    阿绵一乐,她想起这位老太医是何人了,好像是与皇后外家关系十分密切的张太医,论辈分,似乎也能算得上太子的叔爷爷辈?怪不得敢这么和太子说话。
    老太医再度看二人一眼,道了句“太子乃国之储君,还望殿下保重身体”,便躬身退下了。
    “张太医挺有趣的,对太子哥哥你也很是关心。”阿绵跃下美人榻,帮宁玄呁重新披上外袍。
    太子冷哼一声,“你若喜欢,下次有事传他便是,孤只好心告诉一声,他开的药向来是太医院中最苦的。”
    阿绵吐舌,连连摇头,舌尖似乎都尝到了一股蔓延的涩意。
    很快宫女们鱼贯而入,将刚刚清洗的盆端下,其中已成一盆血水。
    香儿进来道:“小姐,柔妃娘娘唤您回去用膳。”
    “你遣人告诉姑母一声,今晚我在东华宫用膳。”阿绵帮宁玄呁调好靠枕,头也不回道。
    香儿应声出去,宁玄呁扯出一抹笑道:“孤可未曾邀你,安仪郡主此举是否太过霸道了些?”
    阿绵拿起小桌上橘子,慢慢剥开,略偏过头,不答反笑道:“上次在太子哥哥这里吃的胭脂鹅脯我还一直记着呢。”
    宁玄呁笑着敲她一记,接过阿绵讨好递来的橘肉,“也就孤如此好说话了。”
    好说话……太子殿下,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阿绵悄悄撇嘴,被宁玄呁看到,又赏了个暴栗。
    “吩咐下去,今晚多加一道胭脂鹅脯。”宁玄呁对身旁内侍道,随后看向阿绵,“吃了孤的东西,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阿绵笑嘻嘻,双手捧腮看他,“要不,以身相许?”
    见她这没心没肺的模样,宁玄呁也忍不住笑了,慢悠悠吃下橘子,“就罚你待会儿伺候孤用膳。”
    第二十三章
    晚膳时分,宁玄呁还真让阿绵拿着碗筷喂他,不时道些“孤要这个”“这菜腻了”之类的话。
    阿绵哪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不是饭抖下去了就是不小心喂歪了,看得一旁宫人心惊胆战,生怕太子殿下一个不爽发怒。
    安仪郡主肯定没事,就怕倒霉的是他们这些宫人。
    好在太子看起来心情很好,就是被喂了些自己平日从不吃的菜也未说什么,就是好似故意为难郡主,总让郡主跑下桌夹些远处的菜。
    阿绵这次倒是很有耐心,太子才救过她,这些不过是小要求,她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就闹脾气。
    还算平和的晚膳过去,宁玄呁见外边已下起小雨,即使坐轿子怕也不大安全,便让阿绵留宿东华宫。
    不待阿绵开口拒绝,他便一挥手,“便这样定了,王泉,着人给郡主收拾一间偏殿来。”
    他向来是这么个霸道性子,阿绵对他做个鬼脸不再争辩。她脸皮早被这父子俩锻炼得厚了许多,更何况名义上她还是皇后义女呢,就算真有人想说闲话也得先掂量几分。
    王泉思虑周到,另派了四个宫女服侍她,阿绵被她们伺候着取下钗环,趴在木桶边任香儿舀水淋下,不免想到了宁礼。
    阿绵不是个多心的人,可回想起来,怎么都觉得今天下午宁礼的反应有些奇怪。不说平时他从来不会主动邀她出去,单看他在路上反复的态度就觉得有些不对,而且……当时他走到一半要求返回时的神情,倒像是……早预料到会有事情发生。
    灯火明灭,映在床幔上的影子也摇曳不定。阿绵被自己这个猜测惊出一身冷汗,忙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肯定是想太多了。七叔叔向来淡然无争,又怎么会和什么阴谋扯上关系呢。
    虽然这样想着,阿绵心中到底留了一丝怀疑。
    戏水片刻,她转头对香儿道:“香儿,你觉得七叔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七殿下啊……”香儿动作慢下来,思索道,“奴婢大着胆子说一句,七殿下……是个可怜人。”
    “为何这么说?”
    “小姐想,七殿下自幼没了母妃,又被先帝忽视以至因为宫人们疏忽废了双腿。如今,陛下似乎也不大喜欢七殿下,况且七殿下也无外家扶持,便是今后娶亲也成问题。但凡京城有些地位的人家,哪个愿意将女儿嫁给七殿下呢?”
    香儿一时说多了,低头看到阿绵,顿时意识到自家小姐还是个孩子,哪能懂这么多呢。而且她说得也有些过度了,不由面带愧色道:“奴婢失言,望小姐恕罪。”
    阿绵摇头,重新陷入思绪中。香儿说得没错,就连她都看得出七叔叔的境况,可见其他人的想法。
    她当初就是因为这位七叔叔面冷心热的性格渐渐亲近起来,又在知晓他身世处境后心生同情,自此不免照拂颇多。
    可是七叔叔但凡作为一个男子,便真的会对这样的地位认命吗?而且……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世,他心中,就真的没有半点怨愤?
    阿绵不知道,她从前对历史不大感兴趣,权谋类的小说电视也看得少,也就没有类似的事迹可以去套。
    怀着满腹心事,阿绵沉沉睡去。
    受伤的事太子让人压了下来,除了元宁帝和阿绵等当事人,其他人暂时还不知道。就是元宁帝,在知晓太子是为救阿绵伤了手后也不过一笑,“还算太子有用,救下了朕的小阿绵。”
    李安边陪笑边抹了把汗,心道陛下您这话可真奇怪了,别人听着还道郡主才是您亲生女儿,太子倒像是捡来似的。
    第二日,元宁帝在朝堂道欲册宁礼为王,与众臣商量给哪块封地。
    按照宁礼的年纪,此时封王并不合规矩,但他情况特殊,众臣又或多或少能猜到元宁帝的心思,便没有反对。
    “不若……云广一带可好?”有大臣建议道。
    元宁帝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其他人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先淮南王封地可不就在那一块么,他这么一提,岂不特意让陛下想起了那位殿下的身世。
    又有人察言观色,“臣观近日西陲似有异动,不若将西北一带赐予七殿下,也有了防范。”
    他这话不可谓不狠毒,西陲多蛮夷,若今后真有异动,陛下又肯定不会给什么兵权,位于那一带的七殿下自是首当其冲。众人皆知七殿下双腿不便,自幼被禁锢于深宫之中,到时又能做什么呢?便是被拿来作为要挟恐怕陛下也不会理会,最后不过死路一条。
    众人心知这人不过是看陛下不喜七殿下,想给陛下递个好,好让陛下能名正言顺除去七殿下。
    终究有老臣同情这位先帝幼子,上前一步道:“不妥,七殿下身体有疾,又体弱多病。西北干冷,且多风沙,恐怕不利七殿下养病,陛下不如划个南方小城,作为封地已够了。”
    换句话说就是,七殿下已经够惨了,死不死对您来说都没区别啦。不过是给人家个安稳度过余生的机会,陛下您还是不要太赶尽杀绝了吧。
    有不少人点头附和,他们也听过这位先帝幼子的事迹,听说自幼废了双腿,又病弱缠身。听太傅说却是难得的才子,心性极佳,已经这么惨了,何必一定要置人于死地呢。
    元宁帝皱眉,不知是对哪个回答不满。很快朝臣们议论起来,有支持划西北一带的,也有支持淮河以南的,理由诸多,言语间似乎都对这个素未蒙面的七殿下十分熟络。
    片刻后,元宁帝一声冷哼终止这场争议,沉声开口,“朕已有决断,众卿无需再议。”
    朝臣们面面相觑,也不知陛下是做了什么决断,既是先提出来,为何又不告诉他们?
    不过元宁帝朝事上多有独断,他们只能提供建议并不能左右,便歇了追根问底的心思,反正到时旨意一下,就众人皆知了。
    另一厢,阿绵在东华宫中醒来,用过早膳便被告知太子去了练武场。
    香儿问她是否回柔福宫,阿绵略一犹豫,还是决定先去看宁礼。
    她到太蒙宫时,宁礼正在宫墙旁眺望另一边的银杏树。
    秋末时分,金黄叶片落了一地,有几片随秋风旋落在宁礼身侧,他轻拈起一片,无波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柔和。
    阿绵脚步顿住,她觉得这样的宁礼周身都透着一股寂寥的气息,让人觉得落寞又忍不住心疼。
    也许……她真的想错了?
    迟疑时,宁礼已看见她的身影,顿时漾出一丝笑来,招手道:“阿绵,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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