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中几多艰难,终于上到昆仑山顶。姳霄就在那山上又守了几百年,直到他一身戾气散尽,终于能够靠吸食月华为生,才喜上眉梢,携手下得山来。在路上姳霄就一直和他说,等回到川黔,将他的头颅挖出来接好后,他们便寻一处山川秀美,人际罕至的地方隐居。这次她是铁了心要嫁给他的,所以要他准备好嫁衣和盖头。
    转眼又道,可是你现在是僵尸了,又身无分文的,怎么有钱准备这些事物呢?
    他听了也是发愁。他自小生于王室,生活优渥,向来不愁生计,被她一问之下居然不知如何应对。
    姳霄用新借的尸体拍了拍他的胸口,笑道:“没事。我看你生得人高马大的,别的干不了,劫道总还成的。大不了咱们隐居之前,寻一户为富不仁的人家干上一票,到时嫁衣盖头不就都有了……
    她当时明明笑得那样开心,可进入川蜀以后,她却突然一反常态,整个人分外焦躁起来。有一天,她突然对他说,他们只有两个人隐居在深山里,肯定分外寂寞,她想要一个孩子。
    于是她就逼着他娶那个在青城山上偶遇的小仙女。起初他不答应,她便威胁道,你若是不应,咱们不如趁早分了吧。这次我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心中疑虑,却不好当面违抗。她说得次数多了,他心里也怀疑起来。难道,她就这么想要一个孩子吗?虽然他并不愿意,但若是她要的东西,他再不愿意,也会双手奉上。
    他最终妥协了。
    僵尸杨鋆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他望向坐在对面的荨娘,见她吸了吸鼻子,眼眶似乎有些发红。
    他有些犹疑地问道,“姳霄突然变成这样,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荨娘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
    “一个本来打算一直陪你的人,突然开口问你寂不寂寞,又要别人来陪你,那只有一种可能——她或许已经不能再陪你了!”
    杨鋆蓦然立起。他的声带僵硬,很难正常发音。荨娘却见他喉结挪动,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来。
    “不——可能!”
    密室的门突然就被人撞开。烟尘滚滚间,一个青衣道士从里头缓缓走了出来。他可能是受了伤,不然步子何以那样沉重?荨娘看见他,就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就有泪从眼眶里滚落。
    她站起来,往床边跑了两步,突然就张开手臂乳燕投林般往下一跳,将那人撞得往后连退了几步。她搂住他的腰身,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低声道:“太好了,道长,你来救我了。”
    重韫扯了一把,没将人扯下来,也就放弃了。
    荨娘听见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咦,奇怪,往日里怎么没觉得他的声音这样好听?
    “鬼生五百年,有一雷劫。聻生五百年,有一天劫。怎么,难道你不知道吗?”
    荨娘听见身后的杨鋆嗓子间发出咯咯咯的颤音,蓦地一声悲嘶,如一道旋风蹿出门外。
    荨娘抬起头,轻声问重韫,“道长,你是打赢了杨姐姐吗?”
    重韫摇头。
    荨娘大惊,双手在重韫身上乱摸一通,见他并没缺胳膊少腿,这才松了一口气,奇道:“咦,杨姐姐那样倔的人,认定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你没打赢她,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重韫将脸扭到一旁,面皮发臊,微哼了一声,语焉不详。哼,被人打翻在地,又多加威胁,不得已签下不平等契约这种事他才不会承认呢。对,没错,打死了都不能说!
    所以荨娘离开地宫之前,被重韫强行拉着手在一张纸上按了手印,那纸上的内容她挣扎半天都未能瞅上一眼,只是从重韫的眼神和姳霄嘴角的笑意猜出,那一定不会是一件好事。
    她出地宫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姳霄已经从那女尸身体里出来了,她虚浮在半空中,杨鋆的胳膊环过她虚无的身体,温柔地将她拥在怀里。
    生死相隔又如何?阴阳有别又如何?纵使这辈子都不能真正触碰到你,都不能亲手揭去你的红盖头,可这样就足够了。
    我不贪心,能像这样拥着你,直到天荒地老,已经觉得是三生三世才能修来的莫大福分。
    那一刻,荨娘忽然懂得了,为什么娘娘神一生都带着红面纱。
    那哪是红面纱啊,那分明是新嫁娘的红盖头。她戴着着它,只为有朝一日她的良人能亲手为她揭下。
    半月后,荨娘与重韫泊舟于三峡间,夜半睡至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一声震天雷响。荨娘从梦中惊醒,却见头上一线天空,朗月清风,星斗映江,哪里有什么雷声电光?
    她躺在甲板上,迷惘地望着天空。
    有一壶酒递到她眼前。
    转头一看,只见重韫挽起衣袖,衣襟微敞,面上有几分醺然之意。他笑一声,又叹一声,突然开口,语蕴萧索。
    “是天劫,那只聻的天劫。”
    第三卷·金瓶瓯
    第26章 天黑黑莫打伞
    重庆府夔州。
    渡口处泊着数艘货船,几条木板搭成的临时板桥搁在船舷上,搬运货物的男人们来来往往,多数身着短褂,淋漓的汗水沁在麦色抑或古铜色的肌肤上,在暮光下流透出黏腻腻的光彩。
    荨娘坐在临河的小面摊里,低头,哧溜,就是一大口面条。她的双颊鼓胀起来,一动一动的,小口地咀嚼着,像是一只眯着眼睛的松鼠。
    只是这只松鼠的眼神实在不安分。
    她的眼神黏在河滩边,往来的身影间,有一抹青色,浅淡的,近乎于雨后的天空。那个人足尖一挑,双手掣住麻袋两角,往肩上一放,一袋,又是一袋。直到肩上的麻袋高过他的头顶,他才微掂了掂肩膀,迈开稳妥的步子往岸上走去。
    荨娘想起三刻之前,重韫往自己手里塞进几枚铜板时说的话。
    “我还有些事要做,你先到岸边的面摊里等我。如果饿了,就买碗面垫垫肚子。”
    顿了顿,又道,“不要捣乱。”
    什么嘛!
    荨娘忿忿地将双箸揿进面汤里,汤面上零星油花浮泛,印出上头人小巧的下巴。那下巴不满地抬起来,它的主人将嘴一嘬,半晌,又泄气地瘪了下来。
    难道本仙子在你眼里就是个捣蛋精,搅屎棍吗?气死我啦你个天底下头一号的穷道士!哼。没有船资坐什么船啊,搞得现在要去扛东西。
    荨娘半支着脸,一碗面只吃了一半。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而这不是滋味的缘由,却是重韫在讲完那句话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顺手在她额前的头发上抚了一下。
    他做得无比自然,神色从容,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个那样的动作。可荨娘心中却猛地漏跳了一拍。
    这是个象征亲昵而宠溺的动作。
    荨娘在天上时,有两个相交甚好的朋友,一个是王母的第七个义女织女,一个便是她笑话里提过的那个南天门的守门小将,名叫贺天。贺天爱猫,他养了一只黄纹白底的大花猫,四肢短小,胖乎乎的。天儿晴好时,贺天便会把它带到屋顶上一起晒太阳,时而挠挠它的肚皮,更多的时候,会温柔地抚摸它柔软的毛发,从额前到颈后,一下,一下,又一下。
    贺天平时总是吊着一双桃花眼,嘴角噙着冷笑。可那时候的他,嘴角的笑是暖的,入到人心坎里的那种温度。
    荨娘有时候很羡慕他的猫。所以有一次,两人一起喝了点小酒,荨娘趁着酒意提出要求:“小贺,你能不能摸摸我?”
    贺天噗地一口酒喷出老远,人清醒了一半。他拿手猛拍胸口,侧过脸斜睨了荨娘一眼。
    “我说荨娘,你能别老这么奔放吗?吓坏你贺叔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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